华音流韶-第3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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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王孙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曾于昨日与他兵戎相向,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但他却并不想杀死他。
“我,可以宽赦飞虎军,也可以不再剿杀李舜臣,但你要答应一件事。”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杨逸之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卓王孙一字一字道:“攻打汉城!”
杨逸这一怔,随即明白了。
李舜臣在东海,汉城在西南。杨逸之若去攻打汉城,则自然不可能再去东海联合李舜臣,则卓王孙顾虑也将不存在。汉城乃倭军根本之地,如去攻打。便是苦战,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许,从此卓王孙将再也不必顾虑杨逸之。
或许,这样安排还有其他的深意。但此情此景已容不得杨逸之更多考虑。
为了高丽,他必须要答应这个条件。况且,攻破汉城,不正是飞虎军来此的理由吗?
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刚要答应,突听安倍睛明淡淡道:“杨盟主,我有一件礼物送你。”
挥手,宽大的衣袖流云般卷了过来,衣袖垂落,杨逸之手中多了一物。
那是一只茶碗。
他认得这只茶碗。
那是当日他在天守阁上,见到相思,相思用茶水向他传递消息时所用的碗。那时,平秀吉就在一旁。
如今,安倍睛明将这只茶碗摆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茶碗在他手上转侧,透出淡淡的松柏味道。那是相思的味道。
难道?他抬头,凝视着安倍睛明。安倍睛明的微笑,让他遍体寒冷。
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白了平秀吉一直将相思身边的用意。他并不是喜欢相思刺杀他的游戏,而是将她当做牌,一张很好、很好的挡箭牌。
他曾许诺让她平安的契约,在卓王孙下令攻打汉城的这一刻,就已破碎了。
如果杨逸之敢越雷池一步,就一定会有人死去。
——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那曾是杨逸之真诚的愿望。
如今,只要他有一丝妄动,这个愿望便会从此成空,那朵水红之莲便会化为灰烬。
他该如何?
卓王孙凝视着他,等在他的答案。安倍睛明羽扇轻摇,也在等待,十万大军,诸天神佛,都在等着这个白衣男子的回答。
第三十二章立马山川千骑拥
杨逸之缓缓摇头:“不,我不能攻打汉城。”
卓王孙并未感到意外:“为什么?”
杨逸之沉默,良久不语。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尖锐:“是不是因为你早就跟日出之国勾结在一起了?”
“申泣!”申泣畏畏缩缩地从他马后转了出来。
“我……我在江边看到,杨盟主跟安倍睛明好像做了什么交易,之后,安倍睛明就来攻打平壤,而……而杨盟主就带走了飞虎军。”
卖国贼。杨逸之脑海中闪过这么个词。
申泣说得没错,他的确跟安倍睛明达成了交易,之后发生的事情,也的确是这场交易的结果。
他是不是个卖国贼?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平壤城,也在冷冷盯着他。
他无言辩。
卓王孙忽然笑了笑。
“我相信你不是。”
“你这样做,一定有你的苦衷,或许今日我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能够真相大白。”
杨逸之霍然抬头。
卓王孙的眸子中有一线光芒。那是在虚生白月宫前,他问那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时,曾有的光芒。
在他决裂,拔剑相向之后,这丝光芒竟然依旧存在。
杨逸之知道,自己眸子中也曾有过同样的光芒。曾几何时,他也不能理解卓王孙,但他真诚地盼望,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于今,他对杨逸之说了同样的话。
“那么,我拜托你另一件事。”
“请飞虎军守住平壤城,牵制这十万倭军。我将亲征汉城,三日之内,令其成为瓦砾。”
杨逸之一惊。
卓王孙提动马缰,向南方踏去。随着着他的动作,整座平壤城都动了起来。蕴蓄在其中的精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已做好了血战的准备。他们即将在最优秀的将领的率领下,直捣汉城,洒尽热血,凯旋而归。
轰开烈地的鼓声响起,那预示着天上的荣耀,即将随着鲜血在这片大地上蔓延。
“不!”
马蹄猛然顿住。杨逸之白色的身影拦在马前,岿然不动。
卓王孙的面容再度冷了下去:“你要阻止我?”
杨逸之也凝视着他:“你可知道,她也在城中?你若攻打汉城,她便会玉石俱焚。”
她也在城中?
卓王孙忽然明白了。
原来,杨逸之放弃攻打汉城,并阻挡自己麾旌前去的理由,就是她也在汉城。原来,她冲出喜堂后,就又回到了汉城。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惜同魔鬼交易、背叛自己的国家的理由吗?
卓王孙胸口忽然涌起了一阵炽烈的冲动,那是一种忍不住要撕裂他、践踏他、凌虐他的冲动。
他,凭什么去守护她?又有什么资格拦在自己面前?
卓王孙冷冷道:“让开!”
杨逸之凝视着他,震惊地发现,卓王孙眸子中并没有丝毫宽容与温情,只有杀戮。他清晰地知道,只要让卓王孙跨过自己身前,汉城必将被夷平。
不管其中有什么,都会是同样的结局。他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难道,相思在他心中没有丝毫的空间吗?只能被一次次伤害?
杨逸之心底一阵气血涌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软弱,无法再妥协。他要守护的,必定要在此地奋力一搏,血溅五步,才能够守护。
杨逸之抬起头,迎着卓王孙的目光,一字一字道:“退后!”
这四个字像是雷霆,在宏伟的城墙前震响。
无论谁,都到了无法再退的地步,不会再作任何退让。这四个字,预示着一场血战。
至死方休。
卓王孙慢慢抬手。
他的手笔直地竖在空中,宛如一面旌旗。
潮水般的军队从城中涌出,慢慢展开,就像是无尽的汪洋,即将吞没一切。
杨逸之的军队却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无论什么样的侵袭,都无法令他们退后分毫。他们所坚持的,必将以血来守护。
沉闷的雷声,在半空中炸响。
大战,即将开始。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响起:“住手!住……住手!”
一匹马急促地从城中奔了出来。
杨逸之的脸色立即变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老父杨继盛。
杨继盛用力鞭打着坐骑,满脸怒容,向阵前冲了过来。他经过卓王孙身边时,用力地将马勒住:“大人,请你暂缓片刻,我……我一定说服逆子投降。”
卓王孙凝视着阵前腾起的战云,面无表情地道:“好。”
杨继盛一阵咳嗽,滚下马来,他一步一步向杨逸之走了过去。
杨逸之忍不住也跳下马来,跪倒在老父面前。
杨继盛终于走到他身前:“逆子!你难道一定要气死我?”
他身子颤抖着:“杨门怎会如此不幸,出了你这叛国的逆子!卓大人如此宽大,不计前嫌,你还想怎样?还不赶紧随我去向卓大人赔罪?”
杨逸之跪在地上,他可以想象得到,这件事对一生精忠报国的老父是多大的伤害。
如果他跟老父回去,便会是杨家的得意子孙,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令父亲引以为傲,难道,这不是他曾经幻想过的结局,是他心中唯一的歉疚呢?
为何距其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觉得如此难以逾越?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那是父子的恩情,于此灰飞烟灭。
“父亲,您想要什么?您想要的我血,还是我的肉?”
他擎起了一柄长剑,如果他可以还父子的恩情,他愿意用剑将自己割得支离破碎。
杨继盛亦跪了下来,白发苍苍。他抓住了杨逸之的手臂。
“儿子,我只想要你回来。”
他望着他,那是他骨中骨,肉中肉,如果他流血,他亦会流血,如果他流泪,他亦会泪下。
他从来没希望他能够为他光宗耀祖、出将入相。他只想他平安,像个普通人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
但,这个平凡的愿望,却是那么难。
他望着他,泪流满面。
“不。”
“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战。”
月光般的面容上,有无法动摇的坚毅。
那是明月破碎了温柔的光芒,露出坚硬而峥嵘的岩石。他于心底坚定了信念之后,他就不会再退让一步。
杨继盛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儿子,会平安吗?会幸福吗?会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吗?
离开他,会让脸上挂满笑容吗?
终有一天,孩子会离开的。
他抑起头来,没有看到天,却只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
他老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只能看着他,破碎了如月的温柔,露出坚毅的心。
他曾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固执、刻板,但那只是因为,他想用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经历,告诉他,只有这样,才会平安、幸福。
那是一个古板的老人,古板的爱,从来不曾飞扬过。
永远都不会被理解。
他猛烈地咳血,仰天倒下。
于是,战鼓轰然响起。
于是,惨烈的战争展开。
安倍睛明望着这场战争,久久不语。
这是他所见到的最精彩、也最惨烈的一战。
杨逸之所用的战术,几乎将飞虎军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这支队伍就像是鹰凖一样,不时瞄准着卓王孙的软肋进行突击,却在一击得手之后,立即远飏。 它是一枚尖利的刺刀,刺得卓王孙的军队处处流血。
这本是场单方面的屠杀,但,卓王孙的防御之精妙,却出乎安倍睛明的预料。庞大的军队的弱点就是移动缓慢,不够灵活。但卓王孙却做到了以拙击巧的最高境界。飞虎军攻到哪,他的火器就在哪里准备好。飞虎军若是一只雄鹰,那么它每次飞扑而下时,遇到的必将是一支上好了膛的火枪。
于是杨逸之的机动战术迅速地失效。然而,他随即就做了调整。各种战术层出不穷地变换着,简直成了三十六计的最好的范本。
金蝉脱壳,抛砖引玉,瞒天过海,暗渡陈仓,釜底抽薪……
区区三千人,将这三十六条计策演绎得淋漓尽致。到后来,许多闻所未闻的计策迭迭出现,令人眼花缭乱。
安倍睛明不知道,若自己是敌主的统帅,他是否能守住如此变化激烈的攻击。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线忧虑。
但,这千变万化的攻击,却攻不破卓王孙的军队。
卓王孙的计策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
但这最简单的计策中,却隐含着最透彻的观察力和最高妙的运筹帷幄。因为只要一个思虑不周全,或者料敌先机慢了半步,飞虎军闪电般的攻势,就会立即在他的防御中撕开一个缺口。
终于,所有的计策都用到了尽头,只剩下一个。
血战。
卓王孙的军队就像是乌云一般,向飞虎军压了过去。猛烈的炮火声让夜色变得通明。
每个人脸上都溅满了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同伴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们赤红着双眼,瞪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他们心中仇深似海,因为,必须要打倒面前的敌人,他们才能够活下去。
他们狂吼着,迸发出心底最后的力量,向敌人冲去。
冲向风,冲向火,冲向地狱。
黎明的曙光染红这片大地的时候,剧烈的战斗终于终结。
卓王孙的军队整整推进了三里,推进的过程中留下了遍地的尸体,付出了五千人的牺牲,同时换得了一千五百名的飞虎军永远的长眠。
但,飞虎军成功地遏制住了卓王孙前进的脚步。
这场战争,没有胜利的一方,参战的双方都收获了惨败,伤痕累累。
杨逸之的白衣上染满了血,激战中他一直身先士卒,为此遍身伤痕。
他的对面,卓王孙一身青衣,却一尘不染。
他只不过是指挥了一夜而已。
他冷冷一笑,挥鞭,驱马,进入了城池。
明白,他的军队将在获得完全的休息后,再度出战。他会更冷静,更冷酷。
但飞虎军呢?他们没有给养、没有装备,只能在野地里度过一天。
第二次再战时,他们还能坚持得住吗?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咬着牙,包扎着自己的伤口。他们望向杨逸之。那袭白衣仍坚定地站在地平线上,他们心中立即鼓起了勇气。
他们不在乎血战,他们只在乎一件事,他们的血流得值不值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只因这袭白衣,绝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平壤城中。
暮色深重,公主跪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手上是染着鲜血的此生未了蛊。又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
此生未了。但她的一生却在他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彻底崩坏。
从此刻起,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灰烬。
偌大的虚生白月宫中,没有人声传来,仿佛陷入了永远的寂静。只有这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