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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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母,抗战时住在南市,让日本人把房子给烧了,烧得精光。战后,她借了一笔钱摆了个水果摊。因她经营得法,竟也可以养活一家子。两年前她因年岁大了,就不再摆水果摊了。现在,她也被称为资产阶级,因为她搞私人经营。因她的孩子都在外地,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现在,我们被抄家,就是因为她是资产阶级。〃那男孩子委屈得快掉眼泪了。这对一个工人家庭的第三代,优越感特强的红卫兵来说,真是一个奇耻大辱。这件事也让我大开了眼界。自然,资产阶级,确是无所不在,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称为资产阶级。如果一个摆水果摊的小贩都被列入资产阶级范畴内,那么,上海的红卫兵们就实在要大大辛苦一番了。
许多红卫兵都过来打听那男孩子带来的消息,我发现,有两个人偷偷溜走了。显然,他们是回去察看自己的家,有否也被列入抄家的范围内。
想到我女儿,我要求红卫兵们留下她的冬衣。
〃她并不是我们革命行动的对象。我们不到她房里去。〃他们回答我。
〃但是,她的冬衣不在她房里。现在是夏天,她的衣服也收藏在这里。〃我告诉他们。
那个家里已被查抄的男青年,显然因有切身体会,变得温和起来。他主动提出;〃我们就给她留两伞箱子吧。〃我和女儿被准许各留一口箱子和一个帆布袋装衣服、寝具。
破四旧基本完成了。红卫兵们开始把东西带走,到了下午。只剩下十一、二个人。其中一人,把我叫到饭厅里。
那位上面派来的联络员和两个老师,都坐在餐桌边,桌上堆满了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以前,我祖父写给我父亲的信。那时,我父亲正在日本海军军官学校学习。一九六二年,我寡母在南京逝世后,这些信件就随同其他一些单据,寄存在我家里。我从未打开过,因为我准备把它们迸到北京我兄弟处。他是长子,理应由他继承这些遗物。这些纸张现在都已泛黄了,但我祖父的笔迹,依然色泽清晰,毫不消褪。
那位联络员示意我在边上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始问我:〃你有无看过你祖父给你父亲的信?〃〃那还是很久前,我才十几岁时,我父亲给我看过的。〃〃你祖父虽是个地主,但他也是个爱国者。他把自己的长子送到日本留学,要培养他成为一名海军军官。那是因为当时中国在甲午海战中的惨败激励了他。他也参加过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回乡潜心于学术研究。你是否尊敬你的祖父?〃我觉得这位联络员能称我那大地主出身的祖父为爱国者,已属很勇敢了。因为所有的大地主都是国家的敌人,一九五年土改中有的还被镇压了,根本无需费心证实他们之中谁是爱国者。记得父亲曾在土改时庆幸过,亏得我那位管理家产的叔叔,在解放的前几年就去世了,如此,我那早已在九泉之下的祖父,也不会有后代不肖之耻。
每个中国人都尊敬自己的祖辈,我虽从没见过我的祖父,但我很爱他。所以我对那位联络员说:〃当然我爱他,而且也尊敬他。〃〃那你为何还要为外国公司服务?你知道外国人对我们都不怀好意?他们在经济上掠夺和剥削我们中国人,政治上对我们采取奴化教育。只有那些社会渣滓,才会为外国入服务。你应对此有所了解。你曾被分配到外语学院任教,但你却宁可去亚细亚公司工作,到底为什么?〃我不能说,我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我怕卷入无谓的政治运动。一九五七年,当我面临着去外语学院当教师还是接受亚细亚的聘请时,反右已经开始了。这次运动基本上是针对知识分子,特别是留洋过的知识分子。我许多朋友熟人都在这次运动中遭殃,他们中有的被送去劳动教养,有的还进了监狱。所有的大专院校及科研单位,包括外语学院里,都是人心惶惶,此种情况下我再去外语学院任教,岂不是自投罗网?因此,我不后悔在亚细亚的任职选择,尽管在中国社会里,为外国公司服务,是既不体面也无地位的。
〃你是为、他们的高薪所动吧?'他问。我立时意识到,我已接近了一个危险点。由于长期宣传的影响,中国人一般都相信,资产阶级分子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做尽坏事,甚至触犯刑法或其他种种罪行。
〃不,〃我说,〃我本来就已经很富有了。只是亚细亚公司的待遇比较好,比如上班时间短,还有汽车接送等等。可能因为我太偷懒了。〃我加上一句,好像在作自我检讨。因为资产阶级分子的另一个缺点,就是懒散。
他看了看表;〃我逐有几个地方要去转转。〃他说:〃我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要把你的立足点转到人民这边来。我们的政策并不是要消灭资产阶级本人。我们要你脱胎换骨。你想成为光荣的无产阶级的一员吗?你只要放弃你多余的财产,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就可以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那里,每个劳动者都为共同的利益而工作,并共享劳动成果,没有任何人可以高高在上。〃联联络员走了。红卫兵听说那天没有大车可把这些抄家物资运走,他们便把我的首饰及其他贵重物品,都放在曼萍的书房里,门上还加上封条。他们还吩咐我的佣人监视我,怕我再把东西〃偷〃回去。
当最后一个红卫兵离开大门时,天色已近黄昏了。老赵和厨师想把每间屋里堆积着的各种玻璃器皿、瓷器及纸片的残骸清理一下,但我阻止了他们,我不让他们移动或丢扔这些残骸,因为万一红卫兵们又发现遗失了什么,会怪罪我们的。所以,他们仅只把房间里的残物扫聚在一个角落里。留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走道〃而已。
我上楼去看看到底给捣毁成什么样了,却发现陈妈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对着四周乱七八糟的一堆发楞。我让她帮忙把那些碎衣破料都扫堆至一角去,以便我们还可以有个插足之地。
我的床罩上踩满了红卫兵的脚印。待陈妈和我掀开床罩时,发现床垫也已给割碎了。床头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上,用唇膏涂着:〃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i〃红卫兵在描金屏风上挖了一只只窟窿。屏风上也贴满各种标语:〃打倒资产阶级!〃我将屏风连同上面的标语一起折起来倚在门外过道里。再从地上拾起那只已被压得扁扁的白缎灯罩,陈妈将打碎了的台灯扫走了。
冼澡间里,弄脏了的毛巾堆了一大堆。浴缸里放着大半缸污七八糟的水,因为红卫兵们把药橱里各种药水统统倒了进去。我拨掉塞子,将水放掉。
忽地前门又是铃声大振。老赵冲上来大声说着:〃又一批红卫兵来了。〃我赶忙把手揩干,走到楼道口,对他们说:〃镇静些,开门去。〃〃大司务已去应付他们了。〃老赵气喘吁吁地说。
我往楼下走去,八个穿着乡下土布衣的农民及看上去像是露天作业模样的工人,已站在门廊里。虽然他们都已属中年,却也套着红卫兵的袖章。他们的领队手持一根皮鞭,面对我说:〃我们是红卫兵!我们来采取革命行动!〃他们那胡子拉碴的模样还自称红卫兵,让我感到滑稽可笑。
〃真的?你们是红卫兵吗?我还以为你们是他们的父亲呢。〃我说着,已下了楼梯最后一个台阶。
猛地,皮鞭〃啪〃一下抽在我手肘上,辣辣地疼,我咬住牙关没有叫出来。他们似有些紧张不定,探首向门外望了望。
〃把钥匙交出来!我们没时间与你多噜苏。〃他们的头儿对我大吼着。
〃钥匙被昨天的红卫兵拿走了。〃〃胡说!〃那家伙又扬起鞭子像要抽我,但这次,他只用鞭子一端触触我肩膀,没有抽过来。
另一人又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把东西都带走了吗?〃〃没有。〃我回答。
其中一人将我和佣人们推进厨房反锁在里面,他自己则留在外面看守着。其他凡人从屋里搬走了几个箱子,然后他们就神色慌张地走了,甚至忘记把厨房门打开放我们出来。还是后来大司务从窗口爬出去跳到花园里,再进屋把门打开。
陈妈上我房里,为我整理床铺去了。我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厨师为我沏好一杯茶,让我喝着,自己则坐在我对面剥豆。
〃以后会怎样呢?〃他问,〃以后就更是无法无天了。任何入套上只红卫兵套套,就可以随便上人家家里去拿东西。〃〃那些红卫兵在大门口贴了张大字报,我去看看他们写些什么吧?〃老赵问我。
〃去吧,去看看。〃我说。
老赵去了一下以后回来告诉我,说他们揭发我〃里通外国〃。在文革中,,这就意味着我是个外国特务。〃里通外国〃,本身意思为〃国内与国外来往〃,这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被视为是正常的,无可非议的。但在极左时代的中国只要与外国人接触,就是犯罪。
当我正在思索着这种中国特有的文字修辞学时,我昕得女儿开启大门的声音,然后她手推自行车去车间放车了。
〃妹妹回来了!她会吃惊的。〃老赵和大司务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在中国家庭里,老佣人总是用小名称呼东家的孩子。他们自幼称我女儿为〃妹妹〃。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去迎接她。
在她打开厅堂的大门,看见那一片狼藉的场面时,她呆住了。待她看见我,忙张开双臂抱住我轻声说:〃妈,好妈妈,你没什么吧?〃〃别紧张,〃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待文革过去后,我们再布置一个新家。它同样会十分美观舒适的。不,它会比过去更美好。〃〃不,妈,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可再有这样的家了。〃曼萍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
我们母女俩互相搂抱着上了楼。我与她一起走进她房里。那里一切还保持原状,没有遭受任何破坏,我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她则走进浴室去了。当我们走出她卧房时,老赵已在我书房一角清理出一块地方,架上一张桥牌桌,预备开晚饭了。大司务为我们烹饪了可口的肉糜青豆辣酱面。那时我整个人,都已处于一种麻痹状态,因此在进晚餐前,竟对饥饿与疲乏,都浑然不觉了。
晚餐时,我告诉曼萍,市府联络员已答应我们,可以留下一些必需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以维持一般工人的生活水准。我想请求政府把二楼全层留给我们,其余的可让给别人。我想,留下我的房间、浴室,还有曼萍的房间及浴室,再加上那间书房,已足够我俩住的了。我对未来还是持乐观态度的,我可以将生活水准降到最低限度。这样或许可使我自己内心觉得轻松点。至少我可不必再为那么多东西费心了。人的生活本是可以有弹性的,我的本性就是个乐观主义者。
在我筹划着将来的生活时,曼萍也平静了下来。她告诉我上海市委除了派联络员来引导红卫兵外,市府还通过了十项决议强调保护文化古迹,并指出冲击私人住宅是违反宪法的。老赵不禁也停下手头的活计,怔怔地听着。陈妈也从浴室里赶出来连连拍手称好。他们都为这个好消息而感到欣慰。不过那些离开不久的红卫兵们的所作所为,及其对修正主义分子的指责,令我对十项决议能否如实执行而感到怀疑。
曼萍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在为我担心。为了让她放心,我就把抗战时我们在重庆的遭遇告诉她。
〃一九四一年夏天,爸爸和我准备随首批中国外交人员及其家属,撤退到堪培拉(澳大利亚首都)开办新的中国公使馆,就在我们计划启程的前两天,遭到一场长时间的猛烈的空袭。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屋前的网球场上。熊熊大火烧穿了我们屋顶,以致部分房屋都倒坶了。〃我说。
〃天呀!你当时在哪?〃女儿问。
〃我在下边防空洞里。你爸在他办公室那边的防空洞里。重庆的防空洞,都是在山侧挖成的深洞,很深,而且很安全。〃〃那家里的东西全毁了?〃〃很幸运,在警报鸣响时,我们就把已打点好的手提箱放在楼梯下面。结果楼梯给炸坍了,把我们的手提箱埋在下面,后来我们挖出了其中三只。自然,那次我们是够惨呢。后来我们到了香港,不得不重新添置一批行装。那时,我们没有能力把屋内的家具、杂物从碎砾之中挖扒出来。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们最后是被怎样处理的。因此你想想看,那时,我们可以说,基本上属丧尽家产了。〃〃你从没说起过这件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出世。而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我真把这事忘了。现在红卫兵抄家,才令我想起这事。〃〃呃,妈,你怎能忘记这样一件可怕的褰呢?你丧尽了家产了!〃〃是啊!可我真的把这忘了,但那是发生在战争时期。所有的人几乎都遭受过空袭。任何不幸,只要不是单独降临在你一人身上,那就比较容易忍受了。〃〃我是永远识忘不了今天的,一万年也忘不了。〃女儿说。
〃凡事总要往前看,不要往后看。财产并不重要。想想我那些古董,在属于我以前,不知被多少人拥有过,经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