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上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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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树新成为商业明星的时候,人们除了对她的互联网事业充满了神秘的敬畏和仰视之外,还津津乐道于她的财富暴涨。瀛海威是一家产权清晰的私人公司,张树新夫妻为此投资了100万元。在企业创办16个月后,国家经贸委属下的中国兴发集团决定参股瀛海威,总股本扩充为8000万股,张树新以无形资产加其他股权获得2 120万元的公司股值,赫然成了十分罕见的“阳光下的女千万富豪”,这当然引起年人轻无穷的遐想。美国《新闻周刊》在一则报道中称,“人们在谈论金钱时,不再像过去那样羞羞答答,谁拥有更多的金钱,成了一个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在今天的中国,百万富翁正以每分钟一个的速度在诞生。”
1995年2月,美国《福布斯》首次发表中国内地亿万富豪榜,这一富豪榜先是香港出版的中文杂志《资本家》刊出的。列入富豪榜的共有19人,首富是四川的刘永好兄弟。这兄弟四人靠养鹌鹑起家,进而在饲料行业潜心经营,做成了当时中国最大的私营企业。在他们被评为首富之后,《经济学人》专门采访了刘家兄弟,文章描述说,“在过去,四川穷乡僻壤的宣传板上可能写着‘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这样的话。而现在几乎每块砖墙上都刷着一家名为‘希望’的饲料公司的广告语:‘要致富,养牲畜,希望帮你忙’,或者‘猪吃一斤希望饲料长两斤肉’。同时,地方上的小学也用希望公司的广告语来编写他们的童谣。希望公司现在声称有10亿的销售额,拥有60家工厂,1万名全职雇员和9万名市场代理。”文章还写道,“在采访中,刘永好先生避开了关于他是否是一个资本家的问题,他说,‘这些问题关乎理论;我对理论还没有进行过深入学习’,他还特别强调了希望公司的博爱之处,包括一些扶贫的计划,以此证明他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性质。希望公司的总部在四川省会成都的郊区,两排低矮的房子,刘先生的车很普通,中国产的大众桑塔纳汽车,招待客人也如普通农家一样,白米饭、蔬菜和一些牛肉,这很难让人想到刘是一个有钱的人。刘的十多岁的女儿则不同,穿迷你裙,喜欢比萨、煎鸡和汉堡,西方消费文化已经深深影响了近年来在美国就学的她。”
在《福布斯》的这份富豪榜上,第二名到第十名分别是张宏伟、冼笃信、牟其中、张果喜、罗中福、罗西峻、李晓华、热比娅、宗庆后,这十人的财富从6亿元到2亿元不等。对很多中国人来说,除了四川的刘家兄弟和善于炒作新闻的牟其中之外,其他都是一些陌生的人名。在此之前,人们所熟知和崇拜的商业明星要么是国有企业里的改革型企业家,要么是知名的乡镇企业家,而《福布斯》的富豪榜却从另外一个价值评估标准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也就是从此开始,一个人拥有财富的多少渐渐成为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价值标杆。在一个物质化的商业时代,人们也许真的需要一个更为直接而易于计算的评价方式。
当《福布斯》的富豪榜还被全国媒体津津乐道的时候,到年底,一个更加耸动和刺激的“商业桂冠”又在北京诞生了,它的背后因为有中国最重要的电视媒体在全力推动和炒作,所以也更为轰动和富有戏剧性。
标题: 1996:500强梦想内容:
社会上有这么多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赵新先 ,1996年
“标王”秦池所表现出的无比冲动,甚至带有梦幻色彩的激进气质,一直弥漫在1995~1997年春季之间的中国商业界。它符合当时人们对商业的所有想象:奇迹是可以瞬间诞生的,罗马是可以一日建成的,胆大可以包天,想到就能做到。秦池在其后的表演似乎也印证了这些“中国式道理”,在夺得“标王”后,秦池知名度一夜暴涨,迅速成为中国最畅销的白酒,1996年实现销售收入9。8亿元,利税2。2亿元,比中标前增长了5倍以上。
1996年11月8日,名扬天下的姬长孔再次出现在梅地亚,他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主桌主位上,并作为企业家代表发言。他说,“1995年,我们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的是一辆豪华奥迪,今年,我们每天要开进一辆豪华奔驰,争取开出一辆加长林肯。”这番话如酵母一样在梅地亚会议中心传播,让每个人都嗅到了一丝兴奋而可怕的血腥。招标会开场,秦池酒厂以令人瞠目的3。212118亿元蝉联 “标王”。
有记者问,“秦池的这个投标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姬长孔豪爽地回答,“我也没怎么算,这就是我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些让人难忘的“创世纪”式的场景。过去三年来,消费品市场的迅猛膨胀和十分感性化的公众心态,给了中国企业家们尽情挥洒的巨大而肆无忌惮的想象空间。所有的人竭尽全力地飞奔,蓝图被一次次地放大。这年开春,一部描写平凡人奋斗的好莱坞励志电影《阿甘正传》正在中国的各大影院火爆上演,人们都记住了汤姆汉克斯扮演的主人公说过的那句名言:“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尽情地想象吧。
在保健品领域,创办刚刚两年的山东三株公司靠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销战略实现了20亿元的销售额,总裁吴炳新为三株做“五年规划”:“1995年达到16亿~20亿元,发展速度为1 600%~2 000%,1996年增长速度回落到400%,达到100亿元,1997年速度回落到200%,达到300亿元,1998年速度回落到100%,达到600亿元,1999年以50%的速度增长,争取900亿元的销售额。”这一连串的“增长”和“回落”以广告和新闻报道的方式刊登在中国最著名的新闻报纸上,令人炫目和惊诧。到这年底,三株真的实现了80亿元的销售额,成为当之无愧的保健品大王。
在百货业,河南郑州一家叫亚细亚的商场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标杆企业,它是全国第一家搞“微笑服务”和尝试连锁发展的商业公司。总经理王遂舟制订发展规划:“2000年前,在全国开设1 000家连锁商场,达到年销售额500亿元,排名全国商界第一,综合实力进入全国最大企业前十名,成为对中国经济有重大影响的国际托拉斯。还要在北京或上海建造亚细亚摩天大厦,至少高120层,像征亚细亚这样一个历史丰碑。”这些发展规划经过专家的论证,被无比庄严地公布于众,没有人对这样的目标表示怀疑,这似乎是一个靠狂想就能实现理想的年代。
当我们对发生在消费品市场上的激情故事津津乐道之后,接着就应该对1996年前后的中国企业形势有一个更全景式的俯瞰。事实上,当时的格局算得上是冰火两重天。
“冰”的一面,是一直无法从低效率和旧体制中自拔的国有企业集群。1996年,预算内国有企业的净销售利润率降低到历史最低点,亏损总数是1985年的28。6倍。相对比,全国乡镇企业的产值增长22%,中外合资企业的所得税增长40%。这一年还是《破产法》颁布的第十个年头。从1986年到1990年,全国破产的国有企业只有121家。到1996年,企业破产达到高潮,总计6 232家,超过了过去9年的总和。
自1992年7月国务院发布《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宣布全面落实14项自主权之后,在决策层看来,该给的自主权已经全部下放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企业八仙过海,到市场上去各显神通了。但事实却让人非常沮丧,绝大多数国有企业在竞争中一触即溃。国家经贸委向全国国有企业推出的改革典型是邯郸钢铁公司。“邯钢经验”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模拟市场”,采用最终产品的市场价格来“模拟”确定内部转移价格,形成一个以保障全厂目标利润为中心、由十几万个指标组成的成本控制体系:二是“成本否决”,就是将成本作为影响、诱导和矫正员工行为的杠杆,无论其他指标完成得多好,只要突破了分配给分厂、班组或个人的目标成本,工资和奖金就要受到影响。“邯钢经验”被认为是国有企业提高效率的最佳模式,国务院专门转发了经贸委和冶金部的报告,号召全国国有企业“向邯钢学习”,这么高的规格在“工业学大庆”之后还是第一次。不过,邯钢也是30年企业史上最后一个全国性的“改革典型”,邯钢的做法从根本上说就是美国百年前的“泰罗制”翻版,其“成本否决”也就是“泰罗制”的标准成本制度,它们主要用于提高生产或作业效率,但是并不能解决那些产品的市场销路问题,更不触及企业产权制度的创新。
由于效益不彰,国有企业的亏损面在这些年有增无减。国家统计局对天津、哈尔滨、沈阳、成都等15个大中城市的2 600家国有工业企业的调查显示,到1994年末,这些企业的资产总额为2 544亿元,负债却达2007亿元,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78。9%,与10年前相比,资产增长了4。1倍,债务则增长了8。6倍。很多企业每天还在生产,但是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从生产线上搬下来,就直接拉进了仓库。到1996年底,全国乡以上工业企业的库存产品总值已经达到1。32万亿元,而在1991年,这个数字是0。13万亿元。发生在最大工业城市上海的景象是一个缩影。从1990年到1999年,上海一直在进行“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进入第三产业)的城市战略转型,大量的工业企业被解体或迁出中心市区,这是一个十分痛苦和艰难的过程。近10年间,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上海纺织业先后破产终结41家,销号200多家老企业,棉纺锭从原来的250万锭压缩到70万锭,60万纺织职工(主要是女性工人)下岗分流。这期间,上海失业人口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9。53%,其中1990~1995年间的年均增长率更是高达13。17%——而这仅是登记失业人数。上海的景象在国内其他老工业基地大量存在,必须记录的是,数以千万计的老国营企业职工们为城市经济的改革付出了巨大的的代价。
1995年9月,《人民日报》刊登了长篇经济分析文章《来自“八五”(1991~1995)的报告》,用极大的篇幅谈论了国有企业面临的三大困境。一是亏损居高不下,国有企业的亏损数每年以14。2%的速度增加,年均亏损超过500亿元,在全部亏损企业中,国有企业占70%以上。二是企业资金的使用效率低下,库存产品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超过生产增长速度至少10个百分点。三是国有工业综合经济效率指数比“七五”时期(1986~1990)下降5。4%,资金利税率和成本利润率都低于非国有企业。这年7月份,国家体改委宣布,开始于1994年的百家现代企业试点工作将延期一年,也即从原定的1996年底延至1997年底。公开宣布一项重大改革“延期”,这还是改革开放后的头一遭,从中人们都体味出了试点改革的百般艰辛。
在1996年,所有的危机都远如天边一朵若有若无的乌云。人们目力所及的是一幅玫瑰色的前景,消费市场空前活跃与繁荣,本土公司充满活力和激情。在全球范围内,中国的渐进式改革看上去也是最成功的。北方的俄罗斯经济正陷入困境,自1992年推行“休克疗法”和大规模私有化经济改革以来,俄罗斯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宏观经济持续下滑,居民实际生活水平下降30%~40%,甚至连人均寿命都减少了3。6年,婴儿死亡率高达15。9%,成为世界上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为了支持叶利钦政府,西方提出了102亿美元的紧急援助计划。《新闻周刊》在今年的一篇报道中写道:“中国正在每一个领域制造令人惊奇的巨大影响,从台湾海峡到美国商店的地板,这都是1979年邓小平实行改革开放的时候所没有被预见到的。一个强大的中国开始出现。作为一股经济力量,中国正进入和改变着全球市场,有些时候甚至制定了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在新出版的《亚洲大趋势》中预言亚洲将会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而中国无疑将成为亚洲的中心。这段文字被人一再地引用,其实,这位大胡子的美国人在那本书里还说过一句更有寓意的话却被人们忽视了。他说,“中国经济发展的目标不是去赶超美国,而是应该造福于中国人。”在这一年,更让人们满怀憧憬的是,来年将是香港的回归之年,百年耻辱将一日洗去。在很多人看来,“中国世纪”的脚步声真的已经倾耳可闻了。受乐观景气的影响,上海的股市从年初的537点上涨到了11月的1 200点。
这种高昂的民族自豪情绪还十分生动地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