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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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起来,说,深刻,李瑞要是知道你这美女这么抬举他,他会乐坏的。
她嘟着嘴说:也可能是我同情不走运的人,因为我自己不太走运嘛。
她拿起一叠装订好的合订本去里间找李瑞。这些天李瑞在期刊书架栏整理资料。林娜过去的时候,李瑞正坐在一只小条凳上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合订本出神,林娜走到李瑞的身边,李瑞才回过神来。李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解释,我在找1978年的一本杂志,虞局长说他在那本杂志上发过一篇文章。
这回轮到林娜有点发呆了。也许是因为她同情他刚才的独自发呆,也许是她注意到了他的头发有点发白。她说:李老师,你有白发了。李瑞摸了一下鬓角,说,是啊,早就有了,一天天多起来了。她没头没脑地说,李老师,这次你干脆别去竞聘了。
李瑞有点愕然。他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没明白,去翻书架上的那些合订本目录。
林娜慌忙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说李老师你老了李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我的意思是说李老师你别在乎有些事那些事挺没劲的……李瑞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他说,不参加竞聘也不行啊,别人还以为我对机制改革有多大的意见呢。
林娜这样的漂亮女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在这一刻,她可能瞥见了厚道长辈李瑞的软弱,于是怜悯像波涛一样泛滥?
后来我们猜,她可能就是在那一刻对李瑞生出好感的。
5
我们看见林娜这阵子有事没事总往李瑞那儿粘。
她帮他打饭,帮他收拾材料,还想出五花八门的问题请教他,局里安排李端双休日去苏州开会,林娜也想跟着去,她对李瑞说,双休日又不占上班时间……
有一天,她拿了一板巧克力,说,是朋友去国外旅游带来的,她扳了一块,当着我们的面,把它塞进了老李的嘴里。她说,尝尝,是辣的。李瑞吱吱唔唔,在我们的起哄声中,林娜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我们得把李老师给开发了,开发别人的感觉是很好玩的。
李瑞嘴里含着那块巧克力手足无措,他吱唔着,别开发我,干嘛开发我呢……
哇——,我们在边上起哄,说老李太闷骚太不解风情了,就被别人开发一次吧,也难得供我们娱乐一下。
黄珍芝笑歪了嘴,她趁林娜下楼拿报纸的时候,握着绣花拳头,轻轻敲了一记李瑞的肩头,她说,老李啊,想当年你刚毕业来单位的时候,我们都把你们这群小伙子排过的,你是第一帅哪……
李瑞说,哪里哪里。
黄珍芝说,别谦虚了,呵呵呵,现在的小姑娘和我们那个时候可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候喜欢谁哪好意思说呀,现在的小姑娘啊,她们还就吃准你这种年纪的,呵呵,老李啊……
李瑞就有些脸红,他开玩笑说自己的老婆听到了会当真的,“她醋坛子打翻了的话,我只有头昏的份了。”
后来,黄珍芝的话被传回了林娜的耳朵里。林娜说:什么呀什么呀,那个年纪的女人尽把事情庸俗化。
6
据说,林娜还专为黄珍芝的风言风语对李瑞开了个玩笑,当作一个解释。
她说,老李啊,你还真的以为要开发你了呀?只是整天在一起,好奇了点罢了,人整天关在一间房里,是会好奇的,这怨不得我。你最大的问题是与任何人交往都平淡如水,我好奇你动感情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我太奇怪了你为什么害怕别人与你走近也不喜欢自己与别人走近我就纳闷你是不是因为好说话所以总让着别人还是因为总让着别人才好说话我很想知道你与太太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不争论的我好奇怪……
由此可见,林娜和李瑞根本就是两代人。单位里许多像李瑞一样年纪的人,面对林娜这样的女孩,是会被搞定的,因为,与她们粘乎会使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
而资料室副科长李瑞则做了逃兵。他是一个拘谨的人,也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也可能,他也在心里为自己被年轻女孩喜欢而悄悄高兴着,也可能他太明白了在这楼里是不能动感情的,办公室里的女人向你示好并不等于她爱你。
所以,据说他很君子地告诉林娜: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女人缘,年轻的时候就没招女孩喜欢,现在,我老了,你们尽让我吓一跳,看我的笑话,谢谢谢谢……
李瑞表现迂腐。所以,林娜对李瑞的情感开发没有成功。
7
林娜开发李瑞没成功候。黄珍芝的脸上带着笑意。这阵子每天中午吃完饭,她都捧着一只硕大的苹果或梨子,在熟练地削皮。
接着我就看见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就出现在李瑞的茶缸口上。
那只茶缸很大,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也很大,正好卡住,不漏下去。
李瑞吃饭回来,对着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说,哟,阿黄啊,别这么客气,这么客气干吗?
李瑞不要。黄珍芝就嘟着嘴好像生气了,她说,不就是个水果吗,我自己吃的时候,就顺便给你削了一个,难道是巴结你吗?你把一个苹果看得太重了。
黄珍芝每天中午给李瑞削一个餐后水果。李瑞推辞,黄珍芝坚持。渐渐地李瑞好像就接受了,吃吃觉得味道还不错,慢慢地就觉得饭后好像还不能少了。
黄珍芝削大苹果或大梨子的姿态越来越娇憨,她的技术越来越精湛,水果皮细细长长地延下来,完整,不断。
8
有一天上午,走廊上传来一阵女同事婆婆妈妈的喳喳声,我探头一看,原来黄珍芝改换了发型,剪了个“碎披”,来上班了。
黄珍芝还穿了条紧身健美裤。
她在走廊上告诉大家,这“碎披”花了200元钱呢,剪发的说,3个星期后还得去重剪,否则没用了。她们说她年轻了起码10岁说她好妖噢说她从后背看像少女一样了。她格格格地笑。她说,10岁?那太好了,现在都是年轻的吃香,连单位机制改革都是年轻的占便宜,我们还不赶紧年轻吗,哎,你们觉得这裤子怎么样,是从“那美百货店”淘来的,你猜多少钱,多少啊,多少?30块!……
每当单位里的女同事一几喳衣服、发型,我就头皮发麻。我赶紧溜出办公室,想到顶楼上的小卖部买包烟。我等了半天电梯都没来,就只好走楼梯。在楼梯转角口我碰到了虞局长。我开始没认出来,这个穿着阿迪达斯休闲装,戴着阿迪达斯棒球帽的人竟是虞局长。
虞局长说,小伙子跑得这么急。
我说:啊?是虞局长啊,你怎么在爬楼梯?
虞局长说:平时没时间锻炼,爬楼梯就比如锻炼吧。
我后来站在小卖部过道里的时候,还在笑。我想,优雅地老去如今已不再时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老得年轻化。年轻真好啊,以后我在他们面前不该拘谨了,因为他们以后的退休工资得由我们来发。
9
轮岗、竞聘还没开始,花絮却出来了。因为李瑞的太太来我们办公室转了转。
黄珍芝说,李夫人是来察看林娜是怎样一个人的,因为林娜这阵子晚上总爱给李瑞家打电话。黄珍芝说,她呀,把他家的电话当作心理热线了,疯七疯八地缠着他谈人生问题。
其实,黄珍芝的说法太夸张了。那天李夫人来我们办公室并没激起什么风波。那是一个风度得体的女人,是向红中学的校长。可能是她好奇,也可能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习惯从老公周围寻找假想敌罢了,她在我们办公室坐了一会,和我们聊了聊天,和林娜扯了一通中国中学教育问题现状,就走了。
李夫人在办公室这阵,林娜从容自若,还给她泡了杯咖啡,而黄珍芝就一直猫在角落里吃吃地笑,这娘们就这德性,林娜和老李能有啥事,即使对林娜来说假如算有过“开发意识”,那也是单向度的。
虽然没啥事,但黄珍芝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下午她在几个办公室窜门的那会儿,顺便捎去了“小林想开发老李,走走捷径,老李老婆急了,上门看动静来了”这段子, 到下班的时候,这楼里的一些女人都以为小林老李或者老李老婆闹了笑话。
接下来一天,林娜没来上班,说身体不舒服。黄珍芝又开始猜了,她对我说:我看她起码要休息好几天,等我们看笑话的劲儿过了再来,小贺,你说是不是,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太能干了,知道开发头儿,但谁说资料室就一定是李瑞留下来呢?我看李瑞也险着,这竞聘节骨眼上还闹了点笑话……这两天,咱还得找老邢谈谈心,这不明摆着,如果李瑞下了,他就上,他要谁留下,是他说了算的……
我嗯嗯啊啊的,心想,走就走呗,到哪个部门不也是当小兵,还能怎么样?
黄珍芝想错了。林娜第二天就来上班了。于是黄珍芝又推翻了自己昨天的推测,她忍不住对我议论:林娜可能在家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被淘汰出局了,这是因为现在谁都认为林娜是站在李瑞一边的,这种姿态摆上了桌面,即使邢万里上了,也不致于让她走,否则就显得老邢心眼太小,不是自己的人就排挤,唉,谁叫问题公开化了,公开化了她倒捡便宜了,除了她的脸皮不要了。
10
结果出来了,综合处留下林娜、我、邢万里。科长由社研处处长陈方明兼任。
李瑞去了工会,这部门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点琐繁,还有,就是与文字工作更远了。而黄珍芝去了传达室。
黄珍芝跑着去找局长老虞,领导不在,她就坐在楼梯上哭,哭得大家都有些难受。
综合处的“愤青”林伟新正好到我们资料室来还书,他绕过了楼梯上哭泣的黄珍芝。他进门压低嗓门就对我说,你们有人在外面哭。
我说,她刚从我们这儿被精简出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唉,哭又有什么用呢,这年头人的更新比时代更新还快,换了是林娜,千娇百媚地对领导哭一场,可能还管点用,年轻啊漂亮啊人家同情啊,哭也是要有资本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林娜是不会对领导哭的……
现在的林娜正在办公室那头劝李瑞。她说:老李啊,想开点,这没什么不好,老李,在单位你也红过了,现在也该让别人红了,我们谁到这个人生阶段都得学会欣赏别人。
李瑞说:有道理有道理。
林娜说,老李啊,想开点,大家都说你炒股炒得好,在这幢楼里也算是比较有钱的人了,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
李瑞就回过头,对着我们苦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钱啊。
11
我帮着李瑞把他的桌子搬到了工会。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想找块抹布帮他擦一下桌子。李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客气的声音和拘谨的神色,一如以往,却让我有些难过,我想,两年间他已经轮了两次岗,即使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单位,人的一生也充满了被动。
一个人原本未必想和别人争抢什么,但不争抢又常常会让自己没了退路,一步步就滑到了更为被动的境地。只要比较一下李瑞和他的同辈人钟处长张处长陈处长,他的落寞就一目了然,在这楼里,后者现在所处的地势,使他们至少不会落得像副科干部李瑞这样被动辄拎来拎去的地步。
我把李瑞的一些书和办公用品从资料室拎过来。工会办公室比资料室小了不少,东西暂时没地方放,就先堆在桌边。 我对着李瑞在拖地的背影说,这儿挺好的,也挺清静的,未必比资料室差。
他嘿嘿了一声。
我的安慰很虚弱。因为我知道对这幢楼里的人而言,这样的轮岗在周遭的视线中,更多的意味在于当事者又被别人打进了主意,至于它本身好不好倒在于其次了。而这正是最让当事人备感郁闷的地方。
12
李瑞坐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我现在常去找他聊天。关于这单位的事,我这阵子好像遏制不住有和他交流的欲望。我知道,这酷似前一阵林娜把我当作了情绪的垃圾筒。
但我发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单位的话题。仿佛这些话题随时可能牵出他不快的心事。
他下意识地躲闪它们,是因为它们让他沮丧,还是它们让他疑心别人觉得他不行?
有一天他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小贺啊,我们谈天,其实总是在谈对单位其他人的看法,其实我不太习惯评价别人,也不习惯别人评价我……
他笑着摇摇头。
他瞅着我说,可能是因为你们年轻,说着说着就喜欢用评价的口气来劝说我,其实我不太习惯的,有些东西每个人是生好的,改变不了的……
他说自己现在出了单位这个大门,尽量不去想这大门里的任何事,很烦的,只要你去想的话。
作为一个年长者,他袒露的软弱让我吃了一惊。我后来猜测,他敏感于别人语气中的评价,是因为评价里面有比较,他只是不喜欢比较而已。
我想我只顾倾吐自己的郁闷而没体谅他的心境。其实,对于比较,我自己何尝不是同样的心理,比如,我同样不爽于与虞局长的宠儿丁宁相比。
也可能生活于这个时代,人只能往前走,别回头,也别比较。但比较的冲动又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