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往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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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剧在北京主要有两大科班,一是富达成,培养出了喜、连、富、盛、世、元、韵七期学员,一是中华戏曲学校,培养出了德、和、金、玉、永五期学员。
中华戏曲学校培养出来的佼佼者,如宋德珠、李和曾、王金璐、高玉倩、陈永玲等,皆大有所成。但在当年,最早走红的尖子老生却要属关德咸。在演出《四进士》时,赵金蓉扮杨素贞,王和霖扮毛朋,王金璐扮杨春,扮主角宋士杰的就是关德咸,其演出地位由此可见。
关德咸嗓音清亮,台风端庄,因其身材较胖,师兄弟们戏称其为“胖关”。
一九三二年冬,中华戏校首次去天津,在南开大学演出了一批传统戏,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关德咸的《马鞍山》。这出表现俞伯牙凭吊知音钟子期的戏,集中显示了关德咸的演、唱功夫。
当日的演出,关德咸唱做俱佳,颇受好评。出人意料的是,年仅十二岁的小老生王和霖扮演的配角钟子期之父更为出色,王和霖以苍劲的唱腔及惟妙惟肖的老头脚步赢得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其采声甚至盖过了主演关德咸。王和霖由此被老师看中,一直到后来成为著名马派名伶。
且说是夜,戏校师生们在中和客栈住宿。半夜,一声“快来人,胖关自杀了!”的喊声惊破寂静,人们忙不迭地奔向关德咸的居室。
原来,这场《马鞍山》的剧场效果使一直高踞戏校老生榜首的关德咸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演出结束后,关德咸一声不响,悄悄地把各个房间中的火柴搜集到一处,然后剥下火柴头,一口吞下,想以此结束生命。万幸此举被人发现,经急送医院,灌肠抢救,关德咸才脱离了危险。
此后,关德咸发愤图强,他和王和霖结为挚友。谁料变声期后,关的嗓音受到损害,再演主角相当困难。他审时度势,毅然转向“硬里子”,即重要配角老生方向发展。很快,他成为一位托红衬紫、不温不火的优秀里子老生。笔者藏有金少山、李多奎的《打龙袍》唱片,其中王延龄一角就是关德咸演唱的,唱腔老到成熟,说是标准的里子老生唱法,实不过誉。
由于环境的影响,关德咸不久即染上了赌博的嗜好,没日没夜沉迷于竹城战。豪赌必输,很快他就穷困潦倒了。为生计,他不得不辗转于京、沪、汉等地搭班唱戏,过着寅吃卯粮的生活。一年冬天,关德咸典当已尽,只好穿着胖袄(演员扮戏时穿的内衬棉衣)御寒。
一九四五年,二十七岁的关德咸贫病交加,逝于汉口。
●【成兆才与《杨三姐告状》】ǎ|ǎ|ǎ|ǎ|ǎ|ǎ|ǎ|ǎ|ǎ|ǎ|
在河北省滦南县,有两个已作古的奇人:一个是舍生忘死为姐姐申冤的女强人杨三姐,一个是评剧鼻祖成兆才,世称“滦南二杰”。
成兆才生于一八七四年,家境贫寒,幼年时为了识字,曾给本村教私塾的先生下跪,请先生讲《聊斋》。因买不起纸,遂在沙地上练字,自学成才。后投身“莲花落”(评剧的前身)戏班,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一个深受观众欢迎的剧种——评剧。
一九一八年夏,成兆才到唐山的表弟李兴周家,李向成谈起了最近家乡高沟村发生的高占英欺兄霸嫂,残害杨二姐之事。杨三姐为二姐喊冤告状,而受高家贿赂的县长牛帮审,不但不为民做主,反而将杨氏兄妹轰出大堂。杨三姐不服,层层上告,直至天津。
成兆才闻之,拍案而起:“这帮无法无天的赃官们能为穷人做主么?我佩服杨三姐的胆略,专门去采访她,为她写出戏!”表弟李兴周劝阻,怕兄吃亏。成兆才却说:“不揭贪官,不写民意,我成兆才还写什么戏?”他回到家乡,立即赶到杨三姐家。当听完杨三姐哭诉二姐被害始末并准备上告天津时,成兆才动情地说:“好丫头,有骨气!”当即拿出几块银元,让三姐充当盘缠。
不久,成兆才就写出了剧本《杨三姐告状》。然而,剧本写到杨三姐夫滦县告状,牛县长受贿一段时,写不下去了,因为他亟待扬三姐去天津的消息。此时,高家听说成兆才写戏,几次上门,软硬兼施,不让成写剧本,并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成兆才说:“钱只能买通贪官污吏,怎能使我停笔!我在为戏之前,脑袋已豁出去了!”
一九一九年九月,成兆才对《杨三姐告状》经几次修改,到各地演出,引起轰动。但剧本只是前部,他急切盼望杨三姐去天津告状的结果。十月,他听说杨三姐回来了,赶忙跑到杨家。刚进门,杨三姐便跪到成兆才面前,说:“表叔,赢了,咱赢了!”成兆才弯腰扶起三姐说:“好丫头,有骨气,赢了就好,我接着写下半截戏。”
高家坐不住了,成兆才到哪里演戏,高家就到哪里找茬:雇警察,雇打手,到戏园子里捣乱。然而,成兆才决不屈服于高家的淫威,继续到各地演出《杨三姐告状》,因此杨三姐的故事传遍京津,传遍冀东。直到今天,久演不衰的《杨三姐告状》,虽然演出时间缩短了,故事精练了,但仍然是成兆才的原作。
●【北京的戏迷】ǎ|ǎ|ǎ|ǎ|ǎ|ǎ|ǎ|ǎ|ǎ|ǎ|
北京是京剧发祥地,戏园子多,戏班子也多,戏迷则更多。北京的戏迷,不管男女老少—都是“一听胡琴响,嗓子就发痒”,若不扯着嗓子唱上两段儿,浑身都觉得难受;至于瘾大者,即使无胡琴伴奏,也总喜欢“乾唱”几段,并且还带道白,甚至近念着锣鼓点儿,于是不免被人取笑说:“穷得倒没把家伙当了。”
北京的戏迷,颇有“忘我”之勇敢精神,在大街上步行或骑车时,瘾头儿一上来,张嘴就唱,甚至来个花脸的“叫板”,将周围的人吓一大跳。那进入角色的忘我精神,简直胜过戏台上的“角儿”,那自得其乐的精神,倒也令许多人佩服。
北京的戏迷们,专爱在澡堂子里撒欢儿。赤条条地泡在池水中,借着回声与水音儿,越发显得嗓音洪亮好听,于是你一段儿我一段儿,或青衣或老生,或花脸或花旦,自我消遣、互相品评,外带聊聊梨园界的趣话。譬如金少山如何预支包银先到当铺赎行头,马连良在天津唱《王佐断臂》如何突然伸出了胳膊,得了“倒好”以致跳海河被救,言慧珠唱粉戏如何把她爸爸言菊朋气死……一段段的唱腔、一段段的笑话儿,使众多的澡客们无不眉开眼笑、乐以忘忧。
北京的戏迷们,最爱“拿蹭儿”,也最能“拿蹭儿”。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戏迷。别看戏迷们不买票而听戏,却个个儿都是非常“要四至儿”(北京土语,指严格要求,十分认真。)的行家。不管你哪个科班哪个派,也不管你挂头牌还是挂二牌,只要“唱、念、做、打”够韵味够漂亮,便台上捧台下捧,不捧成“红得发紫”誓不罢休。昔日的谭叫天(鑫培)深知个中奥妙与厉害,故每次演出必事先关照前台“不许乌拿蹭的”,于是大轴戏开锣■戏园三面的大墙便靠满了人,因此又称拿蹭儿为“靠大墙”。靠大墙者心里都明白:谭叫天此举是喜得知音,不像包厢里那些又嗑瓜子儿又喝茶的姨太太们全然不懂五音六律,更不解戏文里那高雅的内涵。
北京的戏迷们,确实并非草包。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了若指掌,六七百出的剧目,如数家珍;其中更有那造诣颇深的文化人,对待诗词歌赋及韵律无不深有研究,虽不肯屈尊科班为师,但对“依于仁游于艺”的名角却不吝金玉,使之受益匪浅;余叔岩倘不加入“春阳友会”票房,李万春倘不拜涛贝勒(载涛)为师,技艺焉能大进?因此,旧时梨园中人深知戏迷中藏龙卧虎,而绝不敢妄自尊大也。
北京的戏迷们,听得多,见得广,个个都是确有真知灼见的评论家。他们耿直、求实而又苛刻,褒贬恰如其分。绝不似今日之所谓评论家,将仅会唱十几出戏的中青年演员捧上了天,而居然大言不惭,岂不可悲可叹!
●【张伯驹与余叔岩】ǎ|ǎ|ǎ|ǎ|ǎ|ǎ|ǎ|ǎ|ǎ|ǎ|
近代著名收藏家、诗词家、戏剧家和书画家张伯驹先生在一九八二年逝世时,其表弟李克非写了一首博得众口称赞的挽联,联云忆当年福全楼馆,粉墨登场演卧龙,步叔岩余韵,堪称千古绝唱;看近岁丛碧山房,群贤同观平复贴,附士衡骥尾,无愧万世留墨香。
张伯驹一生有两件最得意事,一是京剧从师余叔岩,一是得晋陆机《平复贴》收藏。上联即概括前者,后联即概括后者。
余叔岩出生于梨园世家,其祖父余三胜,工老生;其父余紫云,工旦角,为清末“同光名伶十三绝”之一。余叔岩自幼受家庭熏陶,七岁便开始登台,以童伶获“小小余三胜”之誉。时“同光十三绝”之一的名伶大王谭鑫培正红,艺名“小叫天”,有“满城争说叫天儿”之赞语,另有“无腔不宗谭”之说,故余决心学谭。但谭向不收弟子,所以无缘拜师,便只好每有谭戏必看,偷记工尺、腔词及做派等,并向谭之打鼓佬、检场、配角、院子、龙套等请益。为表示矢志向谭学习,将书斋更名“范秀轩”,因谭号“英秀”,取其以英秀为师表耳。
余叔岩聪明勤奋,悟性又好,尤谭鑫培之云遮月嗓,学之极像,故愈唱愈红。后传至谭鑫培耳,听后果觉不错,便将余叫至家中,称赞道:“你学我算学到家了,明儿我捧捧你,陪你唱一出《失空斩》,你来诸葛亮,我来王平。”不久果然与余叔岩合唱了一出《失空斩》,这也算谭金培对余叔岩最大的恩赐了。
张伯驹结识余叔岩是袁世凯子袁寒云的引荐。原来张家与袁家籍贯皆河南项城,系表亲关系。张之父张振芳乃袁寒云之五舅,张称袁为表兄。张振芳是前清进士出身,光绪年间曾作长芦盐运史,卸任后创办盐业银行。时张伯驹任盐业银行董事兼总稽核,平素雅好余戏入迷,结识余后,经常请余到自己的“丛碧山房”做客,余因在盐业银行存款,也经常请张到“范秀轩”说戏,二人频繁往还,除京戏外,在文物、书画、金石、收藏等方面亦多共同爱好,因此促膝倾心,关系非同一般。
余叔岩本亦不收徒,后偶收亦寥寥,仅杨宝忠、孟小冬、李少春等数人。且教戏极保守,就连卓有成效之女名伶孟小冬,据说也仅给她说了“三出半”,即《捉放曹》、《失空斩》、《搜孤救孤》和《红鬃烈马》一折,但对张伯驹却是青睐有加。
张正式从余学戏时已三十一岁,每日晚饭后去其家。叔岩饭后吸烟过瘾,宾客满座,子时之后始说戏,常■夜三时归家,如是者十年光景。张伯驹曾自豪地说:“叔岩戏文武昆乱,传予者独多!”不为妄言。曾有诗记此:“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据张伯驹在《氍毹纪梦诗》中记述,余叔岩先后授张戏有:《奇冤报》、《战樊城》。《长亭》、《定军山》、《阳平关》、《托兆碰碑》、《空城计》、《群英会》、《战宛城》、《黄金台》、《武家坡》、《汾河湾》、《二进宫》、《洪羊洞》、《卖马当锏》、《断臂说书》、《捉放宿店》、《战太平》、《凤鸣关》、《天水关》、《南阳关》、《御碑亭》、《桑园寄子》、《游龙戏凤》、《审头刺汤》、《审潘洪》、《朱痕记》、《鱼肠剑》、《法场换子》、《上天台》、《天雷报》、《连营寨》、《珠帘寨》、《摘缨会》、《盗宗卷》、《伐东吴》、《四郎探母》、《青石山》、《失印救火》、《打渔杀家》、《打棍出箱》,另有《■蜡庙》之褚彪,《回荆州》之鲁肃,《失街亭》之王平,《别母乱箭》、弹词等,此中其他未排身段及零段之唱尚未计。为什么“未传犹有太平桥”呢?叔岩曾对伯驹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是以未传,可见余对张倾尽心力,备极爱护。
叔岩教张伯驹戏之多,实独一无二;而且授之殷殷,亦非常人所及。张伯驹向余叔岩学第一出《奇冤报》时,正值叔岩应天津剧院演出,主动提出偕伯驹同往,一路说《奇冤报》反调。天津演出毕■一同返京,即排练身段,穿上厚底靴,走台步,滚桌子,之后又在饭庄演唱。另外,伯驹从叔岩学《战樊城》和《奇冤报》时,叔岩特意演出此二剧于开明戏院,每星期六和星期日各演一出。友人有不知此中奥妙者,烦而劝演他戏,叔岩不应,仍第一日演《战樊城》,第二日演《奇冤报》。伯驹曾回忆道:“专为予看,甚可感也。”
一九三七年春,正值伯驹四十岁生日,叔岩倡议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