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者手记-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小斤见我在读鲁迅,乃关掉录音机,给我讲她游历绍兴的见闻。她首先用轻松的口吻描述咸亨酒店的情景。我想象着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孔乙己拖着残腿沉重地走来,书生的尊严扫荡尽净,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嘲弄和戏侮。越咀嚼越感到阴暗寒冷。
人怎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一边这样暗自发问,一边又看见阿Q戴着破毡帽,唱着“手持钢鞭”走过来。他的细瘦辫子一摆一摆,刺得我眼睛酸一阵热一阵。我又模模糊糊看见祥林嫂,她的脚步是那么苍老疲乏,那嘎哒嘎哒的破竹竿声,诉说着世间的冷漠和悲惨。这些人原本都应该是可爱的人,他们之所以令人厌恶,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身,他们不再是人。我想到生活中那些挣扎着的人们,和一切不再挣扎的人们,我们每个人不都处在这样一个非人的深渊中么。
人为什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似乎要向谁质问,又无处质问。我的心强烈颤动起来。
“不行了,我好想哭。”我把书一扔,猛一翻身,小斤趁势把我搂住,搂得紧紧。我像寻找安慰似的,也紧紧搂住她。孔乙己、祥林嫂,还有我们的现实,以及现实中一切丑陋的人们,都一步一步地,齐刷刷地向我压来。我的身子抖颤起来,喉头也跟着抖颤,终于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但是不流泪,只是干泣,脸部和其他部位都变形到最大限度的干泣。
第一部分 第16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5)
我以前竟然只知道厌恶和批判阿Q们,而不是首先爱他们。我因了这一点而十分羞愧。鲁迅在写作它们时,难道只是厌恶吗?他以那么强的人的意识,那么深广的爱心,会怎样地因这些非人而痛苦。他是否常常念叨人为什么被摧残到这一步呢。
整个世界因为人的丧失而一片阴暗,所有的人都因为已经丧失了自己而无力感知黑暗,于是所有的黑暗凝结成一块魔石沉沉地压在那个矮矮的绍兴人心上。我躺在小斤的臂弯里,体味着鲁迅当年所可能体味到的一切苍凉和痛苦。
我的脸部又像水波一样被扭曲被变形,身子又跟着微微发抖。我把脸埋在小斤的臂弯里,无所适从地蹭来蹭去。
打开录音机,打开录音机!
怎么呢?
让它吵一阵,吵一阵。
但是,那温婉的乐曲无法安平我的心,我依然处于莫名其妙的紧张状态。小斤继续讲绍兴见闻,而且提高声音,想以此缓解我的情绪。
“我们还去看了秋瑾墓,和那个什么亭。”
“来轩亭,秋瑾献身的地方。”我声音短促地补充。
原来我总以为,秋瑾在事发以后,坚持不逃走,是个错误。可是今天想来,她的献身也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欲求的。在那样黑暗的年代,离光明是那样遥遥无期,哪一个觉醒者能受得起这样长久这样沉重的绝望呢。我忽然看见华小栓在刑场边等着啜饮秋瑾的血,看见阿Q在骂秋瑾犯上作乱罪该万死。那苦难深重而又冷漠残酷的人啊!
反抗的生命被扼杀了,像秋瑾,不反抗的生命也被扼杀了——所有阿Q们不都是没有灵性的行尸走肉么。那些生存着的觉醒者,要么被摧残成疯子、狂人,要么就要为一切反抗者和不反抗者体味着所有的痛苦和耻辱,这是何等深广的苦难!鲁迅心灵所受到的摧残,难道比秋瑾们和阿Q们和狂人们小一点么?那么老人所承担的乃是所有摧残的总和。
我深深觉摼出生为一个中国人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前面已无路可走,每一条貌似路途的去向都布满无限的耻辱,被这耻辱摧残为非人乃是我们的宿命。我因为意识到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而万分绝望。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浓缩,以巨大的速度向某个点浓缩,所有天体都带着轰然巨响朝这一点狂奔,而这一点正是我的脑袋。我感到头皮发麻,脸上肌肉发胀。我抬起右手,在脸上烦乱地极快速地挥动摩挲,似乎是抹泪,然而并没有泪。配合着手的挥动,我把头摇得飞快,快得有飘飘忽忽的失重感,似乎这样就可摆脱那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的压力。
小斤已经知道,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录音机的乐曲,都无法驱走我心中的痛苦。她于是关了录音机,深情地爱抚我的脸,那柔嫩的手指,传导着她的怜惜与忧虑。
第一部分 第17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6)
“你呀,你真要发疯了!”
平时也有人骂我疯子,我从来引以为骄傲。可小斤说这个“发疯”,显然别有含义。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已经不正常了。我突然出现了两秒钟的平静。我静止不动,睁开眼睛,向虚无境界寻找一道白光,那道白光是刚刚从我意识深处闪出的疑问——
怎么?我已经是非人么?刚刚体味到被摧残的痛苦,就已经是非人了么?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吗?
仅仅两秒钟的平静,身子马上又剧烈抽搐起来。小斤紧紧搂住我,像要做我的保护神。我的哭声在她怀抱里盘旋一阵,随即充满在房里。黄昏在房里颤抖而且倾覆。所有轰然作响的天体终于同时撞击在我的脑袋上。我真切地感到了灭亡的痛苦,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屑四处飞迸。我无可挣扎地坠向耻辱的深渊。
在我坠向深渊时,似乎有一阵温暖的风,柔柔地将我托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小斤的怀抱里。她正怜惜地望着我,温暖的泪水一串串流下,轻洒在我的干枯而又苍白的脸上。
这些年来,有多少次罪恶的力量,将我的心砸碎一次又一次。有多少次,我像那个颤抖的黄昏那样,绝望地干泣。那个黄昏,是我今生的第一次死亡,同时也是我的第二次新生。当我认清了自己是非人的宿命,后来倒是更加坚强些,虽然同时也多了一些苍凉。
我常常庆幸那个死亡的一刻,有她给我以深情的抚慰,在我干涸无泪时,她又以温柔的泪水,濡润我的新生。
拜谒中山堂
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中山纪念堂,偶尔抬起头,突然看见了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我心头猛的一震,全身立即充血,眼里盈满泪水,我不知道那泪水怎么来得那么快。
我迟疑一两秒钟,似乎需要这么一两秒钟把自己的过分激动调整到一个适当的程度,以便越过那个宽广的草坪,向那身影靠近。接着我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在那条柔软如地毯的青草上,眼睛一直凝视着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他左手撩起大衣叉在腰上,右手拄杖,那眼睛甚是专注,似乎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是的,这就是他,那个用这支手杖摧毁了整个旧时代的人。我似乎感应到了他对我的期待,我的脚渐趋急切,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念叨:中山先生,我来了!当我这样默默念叨时,充盈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那时候正是炎夏,草坪上张肢张体地倒卧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塑像边不断有人转来转去拍照留影,不远处的树荫下卖雪糕的声音起起伏伏。中山先生的眼睛专注地凝望远处,似乎是讨厌这里的嘈杂,想避到别的所在。
这时候我以瘦弱疲惫的身子,站在了中山先生身边,仰望着久经风雨剥蚀苍老如古树的塑像,仰望着塑像基座上的建国大纲,我的心又一次深切感到中山先生的寂寞和孤独。似乎是为了慰藉中山先生,或者是为了慰藉自己,我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来了,中山先生,我是为了寻找你才来的,中山先生!我的眼睛又一次流出了泪水。我听到了那泪水的哗啦哗啦响声。
第一部分 第18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7)
那些年我常常想流泪,因为我心里总是荡漾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灵光,那时候我还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个哭泣的黄昏,也就是《非人的宿命》中所写的那个黄昏,所以我的灵光还很晶莹,我常常被自己的灵光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我不知这究竟是英雄的激情还是庸人的脆弱和多愁善感,我总是让那种激动澎湃于衷而不形表于外,总是用思维打岔和压抑来封闭我的泪腺。可是当我超脱嘈杂,与中山先生默默对话时,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纯真非常崇高的感情,我的泪水就哗啦哗啦流得无拘无束。我第一回这样放纵自己的泪水,直到流出痛快的感觉。似乎这泪水化作一团纯净的白云,托我升腾,升到了与中山先生并踵比肩的高度。我与中山先生默默相对,对话更加亲切。
比那时候更早的时候,我就对中山先生怀着非同一般的敬意,这敬意不是教科书中得来的,对中国的教科书我从来是怀疑且抗拒,越是他们花了大的力气要人们相信的,我越是不轻易相信。比如鲁迅先生,就因为受到所有教科书的千篇一律的低能的吹捧而一度遭到我的反感和嘲弄。我完全是在后来苦苦挣扎中,以心灵感应的方式,独自发现了一个为我所独有的鲁迅。对于中山先生是革命先驱者的说法,只在我完全不懂得中国甚至不大了解先驱者的确切含义时,才不置可否地把他作为一句知识记住了。随着我对于中国历史和现状的研究,随着我对近代各个重要人物和各种人格的了解,渐渐地,我知道中山先生远不只是先驱,而且至今没有成为先驱。中国的一切革命都是从中山先生开始的,他是中国第一个具有现代人格和现代意义的革命家,而且至今仍是唯一的一个。他没有一丝一毫中国旧官僚的权力欲,他完全是带着对天下难民的博爱而担当起政治使命的。在几十年的奋斗中,他为中国革命拉开了序幕而且把它推进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这后无来者的认识,在此后的几年中变得更加清楚更加牢固。那时候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继承并完成了中山先生的事业,从而使他所完成的那一部分成为粗糙的开端和雏形的引子。中国的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家,都应当到中山先生这里来吸取营养和力量,都应该接着中山先生那猝然终止的脚印,迈开新的步伐。
当我与中山先生默默私语时,我已完成了对于中国现阶段文化水平的确认。我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历史巨人来凭吊,而是把他当作一个现实的心灵来与之交流。但那时我还远没有完成对自己素质的确认,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肩起自己使命的唯一可能的方式。更不知道隐在远处等待我的乃是非人的宿命,因为我还没有经过那次黄昏的痛苦干泣,还没经过更多的挫折和耻辱。认清自己的素质和完成使命的别无选择的方式,是几年以后的事,即是我坐在案前写这文字的几个月以前的事。
第一部分 第19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8)
那时候我相信自己的力量与激情是相称的,所以我敢于耽溺于英雄主义的梦想。我甚至遗憾中山先生在现实行动中过于软弱无力。我期待着自己是一个比他更有政治力量的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中国那些专断有力者,都是在业已腐烂的中国旧文化旧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旧人格,他们一旦大权在握,只会扼杀新生把中国拉向倒退。我不知道一个中国人要想具备现代素质变为现代人格,必须把灵魂赤裸裸地供奉在一种新的价值观念面前,让它击碎一千次,同时他还必须有力量把这破碎一千次的灵魂从大悲哀大痛苦中拯救出来。可是,一颗如此伤痕累累的心不可能适应和驾驭旧的生活。大粪窖只会为满身奇臭的搅屎棍翻腾欢呼并将他拖举在自己头上作为标榜的旗帜,对于充满赤诚的金条和充满智慧的温度计,大粪窖自然是蔑视和仇恨并把它们一口吞掉。中国最早最彻底的两个现代人格——鲁迅、孙中山的道路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可以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中把自己塑造成崇高的形象,却不可能在陈腐的生活中取得现实的胜利。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就像今天的新权威主义论者依然不理解这一点一样。以后当我理解了这一点时,我对鲁迅、孙中山的认识几乎丰富了一百倍,于是我抛弃了“战斗而且胜利”的座右铭,我不敢这样许诺自己,我已经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乃是“战斗而且失败”。
我至今忘不了与中山先生并肩而立时那种又纯净又崇高的冲动。那时的我就像神话世界里一位头戴光环的少年英雄。后来每当我心里充满鬼气难以摆脱时,我就想起那个少年英雄的光环,想起那种冲动中所含的夺目的光辉。我几乎愿意相信那时的自己真是一个英雄,谁曾经对世界有过这么深的爱呢,谁曾经有过这样热切的献身的渴望呢?只要曾经有过一分钟,我就愿意尊敬他一辈子。如果谁能长久地保持这种爱和战斗的激情,我就一定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我是一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