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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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米尔沙卡伊打算每天都来看我们,说得委婉点儿,他并不喜欢母亲住到这里来,但他理解母亲的用心,准备让我们暂时住下。有时他会带上我姐姐和嫂子,每每这些时候,我们就坐下来,吃一顿和平时期常吃的饭。我们聊聊天,说说笑,可是,说笑归说笑,大家对未来的担心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对城市的中产阶级来说,内战似乎就是一个转折点。直到今天,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袖手旁观、静观其变。选择永久离开就意味着留下房子任人洗劫,眼看内战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许多知识分子和专家纷纷逃往巴基斯坦,他们往车上装生活必需品——主要是衣服、证件、珠宝,趁着战斗平息的间隙,开始踏上新生活的征程,前往国外安新家,至于前途,则是个未知数。由于大多数阿富汗人生活在大家庭里,所以通常是父亲和妻子(或者妻子们)携着孩子,开车前往巴基斯坦。年迈的或者远房亲戚留下来看家,勉强维持生计。
没有人谴责这些远走他乡的人们,许多留下来的人只要有机会也迟早会走。随着战事升级,离开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一天早上,米尔沙卡伊的一个朋友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很明显受到过惊吓。他刚从战斗最激烈的区域开车过来,坚持要我们马上跟他走,原来是我哥哥派他来接我们回马克洛里安的公寓。母亲拒绝回去,我哥哥的朋友再三请求她听从哥哥的意思,两人为此还吵了起来。可我母亲心意已决,她不能丢下儿子的坟墓,无人看顾,无论这个信使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母亲就是这么倔,无论这里有多危险,她都要坚持住下来。
她当时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然而,几个小时之后听到的一个消息立马让她改变了主意。母亲外出买菜时听到了一件事:前一天晚上,一群游击队员砸碎附近一所房子的房门,冲进去强奸了所有的妇女和女孩,那所房子离我们家只有几墙之隔。母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她最为关心的是我的贞洁和尊严。
在阿富汗文化里,强奸很受人鄙视,而在战争时期,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罪行。尽管强奸犯可能会被处死,但受害的妇女则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的惩罚。她成了贱民,即使在家里也是遭到遗弃的。这些受害者常常像妓女一样被人唾弃,就好像她们做了什么事引起男人的攻击或者激起男人的欲望,在兽性的驱使下,这样的男人才失去了控制。没有哪个阿富汗男人会娶一个遭到强奸的女人为妻,每个求婚男子都无一例外地要求新娘纯洁无瑕,他们才不管她遭到蹂躏时有多么凄惨、多么不公平。
母亲听了这件事之后态度马上从坚决住下来改为坚决离开。她没有跟我细说,只是命令我立刻收拾行李,她自己也赶忙收拾去了。这次我真的害怕了,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跟她探讨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没有再耽搁。
哥哥派来的信使已经开着车子回去了,所以我们回去的唯一方式是走路,第一次穿越城市的记忆至今还像幽灵般萦绕在脑海。我们跑着经过好几条大道,边上到处都是狙击手,还要经过无数个关卡,很有可能看到前一天晚上被炮火夺去性命的人们的尸体。
在匆匆出门上街之前,母亲交代亲戚看好门,维护好房屋。一出门我们就跑,我们都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可我们心里都只想马上结束它。我们从一间房屋跑到另一间房屋,尽量缩短在外面的时间,留心观察门厅和黑魆魆的窗户有无任何动静,谛听枪声,以便确定前方是否有机枪手或者狙击手。
没走多久我们遇到了一个妇女,正朝我们跑来。她站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歇斯底里地喊:“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听她的口音应该是哈扎拉人①。
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妇女难掩激动情绪,不住地摇头,蒙面长袍上的蓝色兜帽随着抽搐不停地抖动。泪水落到网眼上,形成一颗颗的小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天前,她的房子在战争中被毁,她和女儿别无选择,只有逃亡。她们在一个什叶派清真寺避难,寺里还有大约150名死了丈夫或者遇上战斗的妇女,跟她们一样也是出来逃难的。
她向我们讲述了清真寺被火箭弹击中、着火的全过程。我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在父亲的房子里从远处目睹这幢建筑物被烧毁的过程。清真寺烧得很快,幸存者朝出口狂奔,但是,在浓烟、灰尘和尖叫声中,几十个人要么被踩踏,要么受不了浓烟和烈火而倒下。这个妇女还说,炸弹就落在她和女儿身边,混凝土和屋顶都被炸碎,母女俩被震得双脚离地,其他妇女和孩子吓得惊叫大哭,慌忙四处逃散。火焰上方发出的光芒一下子蹿得老高,一些妇女赶忙拉着自己的孩子往安全地带跑,不料踩在了别的孩子身上。找不到自己孩子的妇女发出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更增添了几分恐怖气氛。
这个妇女的女儿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炸开的洞,于是两人就从洞里爬出来,来到了安全的场所,并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们来到一个游击队的哨卡时,已经是又累又饥渴,于是向游击队员乞求安全放行。妇女说,游击队员指挥官同意给她放行,但她很小心:先是让女儿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走到哨卡。等士兵告诉她可以走了,她才让女儿出来。于是,她女儿就出来跟她一起走了。
游击队员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们抓住她女儿,接着,一个指挥官把她拖进一个钢铁集装箱,那是他在野外的办公室。接着就把她按倒在桌子上,当着她母亲的面施暴。在蹂躏的过程中,女孩尖叫着求母亲帮忙,可是她被其他几个士兵拦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欺负。
有些游击队员强奸了女子之后不用承担任何罪责,这才是女性最担心的。在这起强暴事件中,士兵们或许找到了某些借口——那就是被害人是哈扎拉族人。曾经发生过好几个案子,受害的都是哈扎拉女子,要么被强奸,要么被割去乳房。逊尼派伊斯兰教是世界上15亿伊斯兰教徒的主要教派,说到逊尼派伊斯兰教与其他伊斯兰教派的主要区别,就不得不提一个历史性大争议,那就是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的真正继承人之争。逊尼派认为,最早的4个伊斯兰教主,也就是精神领袖,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而什叶派认为先知的堂弟及女婿阿里 · 本 · 阿比 · 塔利卜才是合法的继承人。这一分歧自伊斯兰教诞生之日起就存在了,随着历史的进展,这个争议是世界上所有宗教争议中最激烈、最容易引发血腥暴力的一个。内战时期,哈扎拉人经常遭到屠杀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后来,他们也成了塔利班屠杀的对象。塔利班把他们视作异教徒,直到今日,许多哈扎拉人依然认为其他民族轻视他们,认为自己低人一等。
等折磨完女孩之后,指挥官掏出枪,活活将她射杀,就像处置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然后放走了可怜的母亲。
等这位妇女讲完经过,母亲愤怒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抓起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握紧我的手,开始狂奔。我们三个人手牵着手,穿过弹痕累累的街道,越过死尸,绕过被烧毁的汽车,进入一间破碎的屋子。
我们一直跑啊跑,担心会遇到危险,但是我们更担心的却是我们正试图努力要摆脱的。在拐弯的时候,我们终于见到了最大的救星——出租车。
母亲坚持要求哈扎拉妇人来跟我们一起住,但是她婉言拒绝了,说要到城外找亲戚。母亲劝了她一会儿,可那妇人很坚决。后来,出租车司机让我们抓紧走,我们上了车径直往马克洛里安的公寓开去。看到我们回来,哥哥都不知道是高兴得大叫还是大笑。母亲没有跟他的信使回去,他很生气。等他得知我们在路上走,还听说了哈扎拉母女的经历之后,他朝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怎么可以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万一那样的不幸发生在我身上怎么办?但他也不去追究那么多,毕竟我们已经安然无恙地到家了。
母亲开始有些异样。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她一生饱受过敏之苦,这时越发严重,只要有一点点气味——劣质香水、炒货的气味、风中夹着灰尘;都会引发过敏,影响呼吸,她却试图证明自己很好,还不让我们担心,可我们看得出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尽管如此,她依旧为我操心,我学习的时候她给我做饭菜,坚持让我去学习英语,回家的时候她还在楼下等候。
这一年夏尽冬来,我仿佛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开始对阿富汗失去了兴趣。苏联被击退,西方国家似乎很高兴,再没有比得知这个消息更令他们激动了。巴基斯坦和伊朗这两个邻国对接壤的阿富汗发生的一切饶有兴致,好多游击队首领都成了他们的代理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互相残杀。就在游击队员为争权夺利、清算旧账、与邻国做肮脏交易的同时,一股新的力量在阿富汗各地蓬勃崛起,一场运动在阿富汗南部地区的教会学校里兴起,这股新力量被取名为塔利班。这股势力后来不仅震动了阿富汗,也震惊了全世界。
亲爱的舒拉和莎哈扎德:生活是真主赐给我们的一个奇迹。有时,生活既是祝福也是魔咒,有时生活让我们无法应对,但我们仍然要面对,因为人类的承受能力无限。
可是,我们人类并不伟大,唯有真主才配得上“伟大”这个字眼。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就像小小的昆虫。我们遇到的问题有时候虽然看起来很大,难以克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即使我们的生命很长,但和地球漫长的岁月相比也不过只是一瞬。最重要的是我们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我们死后能够给那些依旧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留下怎样的遗产。你们的姥姥留给我们一笔巨大的遗产,比她生前所能知道的、所理解的还要多得多。
挚爱你们的妈妈痛失母亲1993年11月我第一次见到未来的老公,是母亲正处于弥留之际。
此前三个月,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这时,她几乎不能呼吸,体弱得动都不能动。她住进了医院,但大家都知道她活不了多久。
我听说,离巴达赫尚省我老家所在村庄不远的豪汗区有一个名叫哈米德的男子想向我提亲。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也对他一无所知,只听说他是个知识分子,是一名老师。
一天,我正坐在母亲的床边,有几个巴达赫尚人来探望母亲,哈米德就是其中一个。我很尴尬,因为在伊斯兰文化里,除非婚约已经得到同意,不然女的是不允许见那个提亲的男人的。我当时才17岁,甚至都还没有结婚的念头。
来的人总共有10个,虽然我跟哈米德未曾谋面,但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年轻,身材瘦削,长着一张英俊、智慧的脸。没有书生气,但表情充满好奇和同情,他是那种一见面就让人倍感亲切的人。
我心里窃喜,因为结婚对象外表迷人。我尽量不直接看他,不然很不好。但是,病房里空间局促,我想不瞥他几眼也难。
母亲正坐在轮椅上,身体虚弱得几乎不能说话,但她仍然坚持要接待来访的客人,这个角色对她而言再自然不过了。看到她病痛缠身的模样我的心都碎了,有一会儿,她让我把她膝盖上的毯子拿掉,推着轮椅带她去晒太阳。哈米德立马站了起来,俯过身,帮着把毯子拿走。他动作很温柔,给母亲重新整理了垫在头下的枕头。他那么细心,动作那么温柔,真叫我吃惊。那一刻,我心想,这个阿富汗男人能做到这么体贴,我将来嫁给他,很可能也可以享受到这样的温柔。
母亲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等探访的人回去了,她抓住我的手,盯着我说:“法齐娅,我的宝贝,我希望你的婚姻幸福。我喜欢这个男人,他对我们来说条件够了。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去跟他一起住。”她的眼睛在期待我的反应。我微笑了,点了点头,于是笑容也爬上了她的脸,她苍白湿润的双眼依然透露出刚强和坚毅。我转过身去,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是多么希望她能过来跟我和这个和蔼的男人一起住啊!多么希望能够照顾她,就像她曾经照顾过我那样。但时间每过去一秒,她就虚弱一分。
我坚持不离开母亲半步,所以就睡在医院里,第二天我就听说哈米德提出了求婚。按照传统的仪式,他家的一个男性成员要来我们家向我哥哥提亲,但我哥哥当晚恰好也跟我们住在医院。求婚一定要亲自见到本人,所以那一晚的不算。
第二天上午,医院里一名热情的医生说有话要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