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五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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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蓉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她觉得胡蝶有点自虐,又觉得这小姑娘一脸虚弱的笑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看看常露韵,又看看梁雪,她们都隐隐地感觉到胡蝶有问题。可到底有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
胡蝶接着说:“我每次路过咱们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里面的东西,尤其是他们面包刚烤出来的时候,从门口一过……”
她顿住,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摇摇头:“就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整个面包房都吃了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买了三个大面包,以前我一个都吃不了,那天我硬是塞进了一个半,还觉得不过瘾,已经吃不下去了,可就是觉得饿,闻着那个味,还是馋,后来我看见我手指头上沾的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恶心了,又给全吐出来了。”
柳蓉悄悄打了个寒战,心说这姑娘是哪想不开啊……没解放那会儿,重庆地下党都没遭过这种罪吧?
“然后我就觉得特别痛快了,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虽然没去称,不过我知道我肯定瘦了。”胡蝶轻快地笑笑。
常露韵就知道她那脸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了,她仔细观察着胡蝶,发现她的确是比刚开学来的时候瘦了不少,手腕上的骨头好像又显得突出了起来,隐隐有些动心,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想胡蝶那么能忍,会不会也能瘦下来呢?
然后她低头看见胡蝶青白的手背上扎着的针,又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觉得太可怕了。
梁雪皱皱眉说:“你要干什么?选美?图什么呀这么玩命?现在还有人敢说你怎么的?”
“为了我的梦想。”胡蝶正经八百地说,她似乎觉得躺在病床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有些不够虔诚,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坐起来,常露韵赶紧帮她把身后的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柳蓉从来没想到梦想这么根正苗红的词汇会和胡蝶扯上什么关系,于是也忍不住受她的影响,正襟危坐地准备洗耳恭听:“你的梦想是什么?”
胡蝶往外瞥了一眼,那拉肚子的仁兄正一脸苦相地跟校医说:“老师,我真不行了,拉得腿都软了,站起来跟面条似的,一个劲哆嗦,我同桌还以为我吃耗子药了呢……”
确认了校医正忙着和疑似吃错了耗子药的患者交流病情无暇他顾,她这才略带神秘地小声说:“我的梦想跟别人都不一样,那天班会课我听见你们讨论了,有想当作家的,想当医生的,想当官的,还有拍马屁说想当老师的,我呀……”
梁雪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以便更清楚地听见胡蝶那奇幻的梦想。
只听她接着说:“我将来想当个第三者。”
一道惊雷劈下来,胡蝶的三个听众同一时间忘记了呼吸,无意识地张开嘴,以一种非常一致的表情木呆呆地望向她——几年以后,柳蓉才知道,那个表情叫“囧”。
半晌,梁雪才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你……想当什么?”
“第三者。”胡蝶斩钉截铁地说,然后看着三个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解释说,“我爸,我爸你们知道吧,在外面找了一个,二十来岁,长得不难看,卖衣服的。”
柳蓉想起了那个寒冷而糟糕的元旦假期,于是默默地点点头。
胡蝶说:“你们想呀,我妈今年三十八,那女的差不多有二十五六,等她三十八了,我正好差不多跟她现在一样大,那时候勾引她男人,不正好么?”
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于是还有点洋洋得意,喜滋滋地说:“到时候我不就帮我妈报仇了么,她一天到晚老说我没用是废物,可是将来还得指望着我才能给她报仇。”
可是眨眼功夫,她有些忧虑起来,把手伸进被子里,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我还是得减肥,胖了就……”这时她看了常露韵一眼,还体贴地补充说,“我是那种长了肉就不好看的类型,不像常露韵,再说我还个子还不高,也长不高了,我妈就这样,所以一定得减肥。”
柳蓉恍惚想起那天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皮草的女人不依不饶,和她唾沫横飞地骂出来的那句“野鸡”。
她还是没弄清到底什么是“野鸡”,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乔安承诺的一万块钱。
因为乔安说对了,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她的志向就是那个。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胡蝶忧愁且咬牙切齿地捏着自己身上的肉,柳蓉忽然不明原因的伤心起来,她觉得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可这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说不清,于是脑子里闪过一句无病呻吟的话——人生太灰暗了。
那时候年幼,刚从童话的世界里走出来,拜别了格林的王子公主、城堡蔷薇,隐约地看见一些所谓“真实”的痕迹。童话构筑的玻璃房子开始崩溃,孩子的灵魂像是撑在薄茧里的幼虫,痛苦地挣扎在成长的缝隙里。
眼睛里只能看到这个……这个硕大而无比纷繁复杂的世界的冰山一角,喜欢用各种“所有”“永远”“一定”这样大而绝对的词汇,来填充心里空洞的悲伤。
有一天他们长大了,站在更高的地方,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就会慢慢地忘了那时自己曾经在心里偷偷说过的“人生太灰暗了”。有些人会忘记那个特殊的时期经历过的悲伤,按部就班地活下去,有些人依然记得,也只是付之一笑。
谁还不是这样呢?
世界,就像是许许多多的圈子组成,它们一环一环地套在一起,有时候有些人走不出去,就困在一个圈子里,有些人出去了,进入下一个圈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有人真的能足够强大到打破所有的圈子,而站在世界的尽头,得出一些很非欧几何的结论,诸如三角形的内角和不是一百八十度之类的东西呢?
也许——
但绝大多数人,还在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慢慢长大,然后老去,并永不停息着。
那件事以后,班主任找胡蝶谈了好几次,可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候觉得有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想找她的家长沟通,可对方总是不配合工作,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赵洪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彻底撤了胡蝶班干的职,希望她能好好地打算一下自己的未来。
胡蝶笑而不语——她不但打算过,还有过周密的计划,不过太标新立异,别人不理解罢了。
一个学期一眨眼就过去,很快又经历了一次期末考试,迎来了新的假期,最后一天离开学校,柳蓉和梁雪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一起往家走去,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常露韵最新写的故事的人设,还约好假期有时间一起出来玩。
当然只是客气——梁雪没那么多时间玩,她趁着假期偷偷打工,要尽可能地减轻家里的压力。
忽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差点扑到柳蓉身上,把她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一大步。
就听见梁雪惊叫一声:“哥?”
柳蓉这才看出来,眼前这个一身酒气、头发湿漉漉且一身狼狈的人,正是已经毕业上了高中的梁肃。
第十一章 记一次探险
梁肃有些摇晃地靠在小路的墙上,甩甩头发,舒了口气,好像不大清醒似的。
梁雪皱起眉:“你喝酒了?”
梁肃说:“没有,被一个小婊子养的拿啤酒瓶砸的。”
梁雪上下打量他一番,得出结论:“脑袋?”
梁肃又甩甩脑袋,笑了笑,好像缓过一点来了:“嗯,脑袋——有钱没有,先借我。”
“钱”对于梁雪来说,是个敏感词汇,“没有”两个字几乎在梁肃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脱口而出。
梁肃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且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这堂妹。梁雪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了一个手工粗糙、看起来是原创的那么个小钱包,打开以后翻了半天,挑起眼看了梁肃一眼:“就二十块钱。”
“我操。”梁肃哭笑不得地骂了句脏话,“你一天到晚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四处找事打工,跟钻钱眼里似的,告诉我身上就二十块钱?”
柳蓉觉得要是有人当着同学的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肯定要恨他一辈子。梁雪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耸耸肩膀:“都给奶奶了,老太太手头一紧就没事找事,我花钱买个清净——你要钱干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包又收了回去,明确地用肢体语言告诉梁肃,二十块钱也没有了。
梁肃阻拦不及,只得对天翻了个白眼,平铺直叙地说:“跟人打起来了,酒瓶子砸了一地,得赔人家老板,我没带够钱……你二十块钱先给我行不行?”
柳蓉心想,打完架还惦记着赔钱,这流氓可真讲文明将礼貌。
梁雪皱皱眉:“别人没带钱啊?非跟我要。”
梁肃抓抓湿漉漉的头发:“就我一个人,快点,臭丫头,白疼你了,不就二十块钱么,肯定还给你还不行么?”
梁雪点点头,得出了另一个结论:“群殴啊。”
“去你的,你哥我一个人单挑他们一帮——钱。”梁肃总能在东拉西扯完毕以后直奔主题。
梁雪慢腾腾地把钱包掏出来给他:“你说的,快点还啊,要不然一天长五毛。”
“你跟你哥放高利贷?”梁肃伸手在梁雪脑袋上拍了一下,非常气愤,“你有没有人性?”
柳蓉在一边慢慢地举起手:“那个……”
她虽然已经见过梁肃很多面,不过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一般不插话,只是在一边听着,乖乖牌好孩子,面对这种荒腔野调的小流氓时,总会觉得心里毛毛的。
梁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小朋友,我批准你要发言前可以不用先举手。”
“别欺负人家。”梁雪大姐头发话。
柳蓉掏出钱包,说:“我这有还有点钱,一百,够么?”
“哎呦,太好了,这回够了。”梁肃一点都不客气地从柳蓉手里把一百块钱抽走,男孩子的手指修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斜斜的飞起,还在人民币上亲了一下。
柳蓉于是又偷偷给他下了个定义,心想这是个讲文明讲礼貌、并且长得挺好看的小流氓,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一紧张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那个……流通货币好多人摸过,上面都是细菌。”
梁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干咳一声,把钱塞进兜里,回头偷偷问梁雪:“这个……几岁上的学?是不是没够岁数的?”
梁雪翻了个白眼,这兄妹两个翻白眼的动作倒是像了个十乘十,往梁肃腰上杵了一下:“快点还人家听见没有——柳蓉,一天跟他要五块钱的利息。”
梁肃又恨恨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
柳蓉又不经大脑地说了一句:“放高利贷是犯法的。”
说完以后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柳蓉闭上嘴,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尖,心想,叫你乱说话!
梁肃笑得像个抽羊角风的,用手指使劲戳着梁雪的后脑勺:“听见没,放高利贷是犯法的,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进去,是不是小朋友?”
柳蓉发誓要变成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掏了钱,梁雪和柳蓉自然而然地跟在梁肃身后,去见他那债主,到了以后柳蓉才后悔了——那花花绿绿的地方绝对不是“饭店”那么简单,里面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进进出出,有化浓妆的女人,有头发染得鸡毛掸子一样的小青年,简直就是个流氓窝。
那时候广大市民还没有“吧”的概念,柳蓉延续了老一代人的叫法——这是个歌舞厅。
她和梁雪就像是开错了门走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柳蓉身后背了个傻乎乎的卡通双肩包,手里还抱着几本塞不进去的练习册。
于是被围观是非常正常的。
柳蓉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向四肢涌去,下意识地想逃出去,然而又新奇得很,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探险。
梁雪倒是泰然得很,这姑娘平时看起来酷兮兮的,其实神经粗大,那种异常强大的气场,就是旁若无人。她坦然而强大着,不但没觉得不自在,还用力推了梁肃一把,在嘈杂的噪音里大声喊:“还不快还钱去!”
梁肃对她们两个勾勾手指:“过来,剩点钱还能请你们喝点东西。”
梁雪“呸”了一声:“拿我们的钱请我们喝东西?梁肃你还敢再不要脸一点不敢了?”
梁肃就笑起来。
一个个子稍矮、微胖、穿着皮夹克的男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梁哥……”
然后他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柳蓉和梁雪这两个异类,梁肃把他的脸扳过来:“看什么看,我妹跟她同学。”
皮夹克就点点头:“梁哥,兄弟们都在那边呢,刚才是不是带人找你麻烦来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