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意义来 维克多·弗兰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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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被调往达荷城的附近一处集中营时,感受特别深刻。当时,我们(约有两千名俘虏)所搭乘的火车经过维也纳。子夜时分,火车路过维也纳的一个小站,而且就要经过我出生的那条街,以及我住了好多年老实说,一直住到我被捕为止的房子。
我那节囚车有个窗户,却因钉上了木条,只留下两个小窥孔。车上挤了五十个人,只够其中半数蹲着,其他人只好挤在窥孔旁,枯站数个钟头。我踮起脚尖,从别人的头顶望过去,隔着窗上的术条,我怯怯地瞥了故乡一眼。由于我们都以为会被运往莫豪森的集中营,并且只剩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可活,大家都有此去凶多吉少之感。当时,我就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幽灵;儿时的街道、广场及住屋,在我眼中看来,恰似一座鬼城。
火车在小站耽搁了几个钟头,终于姗姗离开。那条街我的街啊!终于接近了。几个在集中营呆过许多年的年轻小伙子把这趟旅程当作是天大的事。他们紧挨着窥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好哀求他们让我在前面站一会。我努力向他们解释在那一刻窗前一瞥对我是多么意义重大,但他们不仅一口拒绝,还半粗鲁半尖酸地冲着我说:〃你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啦?那你早就看饱了嘛!〃
113 宗教热
13 宗教热
集中营里,也普遍有一种。文化冬眠〃(Cutural hibernation)的现象,然而政治和宗教却是两个例外。营中处处有人谈论政治,而且几乎是毫不间断地谈。谈论的根据,主要是靠屡遭喝止但又传递极速的谣言。与军事状况有关的谣言经常互相矛盾。一个接一个快速传来的结果,除了增添俘虏的神经紧张之外,别无其他好处。有许多次,被乐观的谣言煽热了的希望希望战争快快结束一一归于破灭。有的俘虏因而丧失了一切希望,不过,最惹人发怒的却是那些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俘虏对宗教的兴趣,打从萌芽开始,就虔诚得令人难以想像。那种信仰的深度和活力,常使新到的俘虏既惊讶又感动。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即兴的析祷或弥撒了。不论是在茅舍内的某个角落,或搭着载运牲口的卡车由遥远的工地返回营区,尽管又饿又累又冻,周遭一片漆黑,大家仍不忘举行这种宗教仪式。
一九四五年冬春之交,斑疹伤寒的病毒蔓延营中,几乎所有的俘虏都受到感染。身体虚弱的,只要还能够劳动,都必须继续苦干,死亡率因此非常高。病人的营舍小得可怜,根本不够容纳;药品也付诸阙如,看护人员更是形同虚设。这种病有某些症状十分讨厌,譬如,患者对食物感到难以克制的恶心(这不啻是增加生命危脸),发高烧以致神智昏迷等等。我有位朋友就因为神智昏乱极其严重,备受折磨。他自以为就要死了,便想要析祷;然而由于心神狂乱,搜尽枯肠仍找不出祈祷的字句。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尽力保持清醒。这几个钟头,我试着构思演说的辞句,后来,我又开始把我在奥斯维辛消毒间内被没收的那份书稿重新撰构起来,并且用速记把重要的词汇写在一张张的小纸片上。
偶尔,营里也会发生一些颇值得科学讨论的事情。有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了一件怪事。那种事虽然很合于我的职业兴趣,但我这辈子(即使是在正常生活中)却从未经验过。那是一个招魂会,我是应营医的邀请前往参加的。这位医生也是个俘虏,他知道我是个精神科大夫,招魂会就在病患营舍内一间他的私人小房间里举行。当时,一群人围坐成一个小圈子,其中还包括偷偷溜来参加的一名卫生队准尉军官。
有个人开始念咒招唤鬼魂。那名准尉军官面前搁着一张白纸,无意识地书写着。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十分钟后,灵媒失灵,鬼魂未曾招出,招魂会旋告结束),他的笔在纸上慢慢划出几道线条,拼凑起来,恰恰是清晰可读的〃VAE V.〃。据说,他从未学过拉丁文,以前也从未听过〃Vae Victis〃悲哉败者这句话。依我看,他以前想必曾听过,只是不曾刻意记住而已。正因为这样,〃鬼魂〃(其实就是他的潜意识)在那时候才找到这句话。当时,离战争结束和俘虏获释的日子,只有几个月而已。
114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14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生活在集中营里,身心方面虽然不得不退化成原始状态,精神生活还是有可能往深处发展。生性敏锐的人过惯了丰富的知性生活,在营中容或会吃足苦头(这种人体格多半柔弱),但他们内在的自我所受到的伤害却少得多。他们能够无视于周遭的恐怖,潜入丰富且无挂无碍的内在生活当中。惟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可以解释这个教人困惑的现象:看来弱不禁风的俘虏,反而比健硕粗壮的汉子还耐得住集中营的煎熬。为了使读者容易了解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再用我个人的亲身经验来作说明。容我再谈谈我们每天清晨动身前往工地时的情景吧!
有人喝道:〃工作分队,前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头一名向后转!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脱帽!〃这些命令,迄今仍在我身边回响着。〃脱帽!〃令一下,我们遂经过营区大门,探照灯直射在我们身上,凡是精神不够抖擞的,立刻会挨一顿踢打;至于未经许可,即因耐不住寒冻而重行戴上帽子的人,则更加倒霉。
在昏暗的晨曦中,我们沿着处处坑洼石块的道路蹒跚而行。随行的警卫不时吆喝着,并以步枪枪托驱赶我们。两脚肿痛难挨的,就得仰赖隔邻难友的搀扶。一路上,大家默不作声,刺骨的寒风使人不敢开口。我旁边的一个难友,突然用竖起的衣领掩着嘴巴对我说道,〃我们的太太这时候要是看到我们,不知会怎样?我倒希望她们全都呆在营里,看不到我们这副狼狈相。〃
这使得我想到自己的妻子。此后,在颠簸的数里路当中,我们滑跤、绊倒,不时互相搀扶,且彼此拖拉着往前行进;当其时,我们默无一语,但两个人内心却都知道对方正在思念他的妻子。偶尔我仰视天空,见繁星渐渐隐去,淡红色的晨光由灰黑的云层中逐渐透出,整个心房不觉充满妻的音容。我听到她的答唤,看到她的笑靥和令人鼓舞的明朗神采。不论是梦是真,她的容颜在当时.比初升的旭日还要清朗。
突然间,一个思潮使我呆住了。我生平首遭领悟到偌多诗人所歌颂过,偌多思想家所宣扬过的一个大真理:爱,是人类一切渴望的终极。我又体悟到人间一切诗歌、思想、信念所揭露的一大奥秘:〃人类的救赎,是经由爱而成于爱。〃我更领会到:一个孑然一身.别无余物的人只要沉醉在想念心上人的思维里,仍可享受到无上的喜悦即使只是倏忽的一瞬间。人在陷身绝境、无计可施时,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以正当的方式(即光荣的方式)忍受痛苦了。当其时,他可以借着凝视爱侣留在他心版上的影像,来度过凄苦的难关。生平首遭,我总算了解到下列这句话的真义:“天使睇视那无限的荣耀,竟至于浑然忘我。”(The angels are lost in perpetual contemplation of an infinite glory)
在我前面,有个人跌倒了,后边几个人跟着一一绊跤。警卫冲过去,挥鞭猛打,我的思路因之中断了几分钟。所幸,我很快就卸下俘虏的身份,飞回另一个世界,继续与妻交谈。我向她发问,她答复了;轮到她提出问题,我也回答了她。
“停!”我们已抵达工地,而且纷纷冲进漆黑的茅舍,巴望抢得到一件像样的工具。不久,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把锤子或鹤嘴锄。
“快一点不行吗?猪!”大家连忙各就各位,回复到前一天在壕沟里工作的位置。冻得死硬的土壤,随着鹤嘴锄的敲击而迸裂,而溅出火花。众人默无一语,脑部冻得发麻。
妻的影像,仍萦绕在我心头。一个念头掠过我脑际。我连她是生或死都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此事我而今已深为熟稔):爱,远超乎我所爱的人的肉身以外。爱最深刻的含义,就蕴藏在她的精神层次、她的“内在我”当中。不论她是否近在眼前,不论她是否尚在人间,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
我不知道妻是否尚在人间,也无从查询(被俘期间,不准通邮),可是这在当时并不重要。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任何事物,都动摇不了我的爱情、我的思念,以及我所爱的人的影像。当时,即使我获悉妻已仙逝,我想我还是会平静地瞑想她的音容笑貌,我与她之间的精神晤谈还是会一样生动、一样宽慰我心。毕竟,〃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啊!
115 死囚的美感经验
15 死囚的美感经验
这样子强化内心生活,就可以在空洞、贫血、孤绝的俘虏生涯中,以遁入过往的方式,找到了一个避难的港口。只要你不自羁绊,就可一任想像力驰骋于过往,咀嚼一些无关宏旨、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你会以怀旧的心情,把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加以美化,使其显得遥不可及,也使得你满心渴望再度身临其中。我自己就常在想像中搭上公共汽车,打开家门,接听电话且捻亮电灯。这些琐事和记忆每每令我低徊不已,乃至潸然泪下。
内在生活一旦活络起来,俘虏对艺术和自然的美也会有前所未有的体验。在美感的影响下,有时连自身的可怕遭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从奥斯维辛转往巴伐利亚一集中营的途中,我们就曾透过车窗上的窥孔,凝视萨尔兹堡附近山峦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景。当时,如果有人看到我们的脸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是一批已放弃了一切生命和获释希望的俘虏。尽管(也许正因为)放弃了一切希望,我们仍(才)神往于睽隔已久的大自然美景,并为之心醉情痴。
一个人即使身在集中营里,也可能叫身旁正在劳动的难友抬头观赏落日余晖中的巴伐利亚森林(一如画家丢勒Durer在其一幅名水彩画中所示)。在该处森林中,我们兴建了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军需工厂。有天傍晚,我们已经捧着汤碗,疲累万分地坐在茅舍内的地板上休息;一个难友冲进屋里,叫大家跑到集台场上看夕阳。大伙儿于是都站到屋外,看到西天一片酡红,朵朵云彩不断变幻其形状与颜色,整个天空真是绚烂之极、生动万分。相形之下,灰黑的破茅舍显出强烈的对比;泥泞的集合场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则映出灿烂夺目的晚天。大伙儿屏息良久,一个俘虏才慨然一叹:〃这世界怎会这么美啊!〃
又有一次,我们在壕沟里劳动。周遭是灰潆潆的晨曦,头上是灰蒙蒙的天空,眼前下的是灰朴朴的雪,连大伙儿身上的破衣,以及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清一色的灰黯。当时,我再度默默地与妻交谈或者该说是我正努力为自己身受的痛苦和凌迟寻找一个原因。就在我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无望感作最后也最激烈的抗辩之时,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挣脱了把我团团困住的阴郁,且超越了这无望、无意义的尘世。突然间,我听到一声胜利的肯定,从某处遥遥传来,仿佛是在答复我针对生存的终极目的而提出的疑问。就在那时,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幢农舍在巴伐利亚灰暗的晨曦中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就这样照亮了昏暗的周遭。一连好几个钟头,我站着挖掘冰冻的雪地,警卫从我身旁走过,辱骂了我几句,我于是再度和妻交谈。我愈来愈感觉她就近在眼前,同我在一起;我甚至觉得自己碰得到她,还可以伸手握住她的手。这个感觉非常强烈。恰在那时,一只鸟悄然无声地飞下来,而且就栖息在我前面在我刚刚挖出来的土堆上还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116 营中艺术活动
16 营中艺术活动
先前,我曾提到艺术。集中营里,也会有艺术这种东西么?这倒要看你所谓的艺术究竟是指什么而定。营中不时举行一些业余节目。每逢其时,有幢茅舍便会暂时腾出来,排上几条木条凳,还有人负责草拟一张节目单。当晚,营中稍有地位者(也就是像酷霸和一些不必到工地去做工的人)全都到场,大概是专程来笑一阵或哭几声总之是为了消愁破闷。节目中有歌唱、诵诗、讲笑话等等.有的还暗暗讽刺营中的人、事、物。这一切,全是刻意要帮助我们忘忧的也的确有所帮助。有些普通俘虏就因为这种节目很有消愁破闷之效,才不惜拖着疲惫的身子或冒着分不到当日口粮的危险而争先往观。
在工地的半个钟头午餐时间里,我们可以在分汤(汤由承包商负责供应,所费不多)时聚集到一间未完工的机房内。进门时,每个人都得到一勺稀汤。大伙儿正啜得起劲,有个俘虏爬到一个桶子上,唱起意大利抒情曲来,我们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