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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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恰人,荷塘鹤影……”父亲开始吟诗了,并且向众人作着解释。
“这句的意思,就是大浪淘沙,淘尽历代英雄,一代代,都是这样船过水无痕
地过去了!”
“呵,亏得有你这位史学家还能记得他们,解释他们呀。”众人附和着他。
妈也在和老太太们闲聊,向她们介绍一种自制的膏药:“喏,只要贴在这个穴
位上,觉得你的皮肤在发烫,就行了。”
“哦,这种膏药能消肿吗?我的腿又酸又疼,碰都不能碰。”一位老太太说。
“这天热得,”另一位老姑婆插嘴道,“都要给熬出油了。”
我只觉得无聊之极,阿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不耐烦,递给我一只兔子形的月饼,
将我与同父异母的老二老三,一起打发去院子里。
我手里捏着月饼,很快就把游湖的事搁在一边。我们三人穿过内院的月洞门,
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向一张石条凳奔去。我最大,所以我得以占据那个避阴的最佳部
分。石条凳避阴的那头,凉沁沁的,她们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我分给她们每人一只
兔子耳朵,耳朵里面没有馅子,光是面粉,但她们还太小,并不懂得吃亏了。
“姐姐喜欢我。”老二对老三说。
“不,姐姐喜欢我。”老三对老二说。
“别吵啦!”我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兔子的身子,里面是蛋黄和豆沙。
吃完了,我们拍尽身上的碎屑,一下子似又无事可干。忽地,一只红蜻蜓在低
处盘旋,我马上跳起来去追逐它,我的两个妹妹也跟着我追捕它。
“映映!”我听见阿妈在后边喝止我。老二老三一溜烟逃走了。这时,我妈陪
着其他太太们正穿过月洞门出来。阿妈弯身替我把衣服拂了拂,怒冲冲地责备着:
“看你这身新衣服,才上身,就给弄得一塌糊涂……”
妈则笑吟吟地替我把头发抹抹平,说:“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子那般捉蜻蜓啰、
追跑啰。小姑娘应该文静,如果你站着不动,蜻蜓不就不会来缠你了。”说毕,她
便随着那群老太太走了。
我伫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投下的影子,它有着短得可笑的腿和长长的手臂,
头上盘着一个发辫。我摇摇头,它也摇摇头,我转身,它也转身。我掀起晾在砖墙
上的竹席,看着它能否割断我的影子,但它却钻到竹席底下去了。我为自己影子的
聪明而惊讶。我奔到树阴下,影子就不见了。我爱自己的影子,它像是我自身的另
一面,与我一样有着不肯安分的脾气。
“映映,你还准备游太湖吗?大家都走了。”阿妈又在叫我了。
我们全家老小,都已穿扮停当等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谈着天。爸爸穿着件棕
色的纺绸长衫,妈妈的衣裙颜色正好与我们相反,是黑底黄镶边。两个同父异母妹
妹穿着玫瑰色的小衫,她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两个姨太太。哥哥则穿着一身团寿花
图案的长衫。连老太太们,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迎接这个不同一般的节日。
佣人们把吃食都装上黄包车,一大篮粽子,烧茶的小风炉,杯盘碗盏,此外,
还有大袋的苹果、石榴和生梨。湿漉漉的甏内,盛着腌菜和咸肉,还有一大摞红盒
子,每盒装着四只月饼,连午睡用的席子也带上了。
我们各自跳上黄包车,年幼的孩子与自己的阿妈一辆,但我却突然从奶妈那辆
车上挣脱下来,跳上妈妈的车。这一着令我阿妈很温恼。这不但表示了我的专横,
而且很伤了她的体面。她向来宠爱我。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儿子弃在一边,
到我家做女佣。在我,她犹如夏天的扇子和冬天的火炉,只有一旦需要时找不到它
们,我才感到不便和不快。
我们来到太湖边,这里也没一丝凉风,我们的车夫们,都已大汗淋漓,热得直
喘气。大家依次上了船。这种船叫舫,就像一座水上茶楼,船上有个露台,比我家
院子里的阳台还要大。
不及阿妈搀扶,我早已和老二老三一起蹦上去。我穿过大人们各色凉飕飕的绸
衣服,像鳝鱼一样在人群中窜跑,我们在比赛,谁可以第一个奔到船头。
我喜欢在摇荡不定的船上行走。我推开花厅的门,第一间房颇像家里的客厅,
我的妹妹们跟在我后边。我们挨次穿过一间一间的房间,最后,我们走进厨房,一
个汉子对着我们扬了扬菜刀,我们哄笑着跑开了。
船渐渐离开码头了,妈妈和其他女眷早已围坐在船头的露台上,打着扇子聊天
赶小虫子。爸爸和叔伯们则倚在栏杆边严肃地谈论什么。佣人们忙着烧茶、炒杏仁,
开始为午餐摆桌面了。
尽管太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湖泊之一,但那天似乎湖面显得很拥挤,小舢板、
脚划船、帆船和渔船,还有我们这样的舫船,这儿那儿的,满目都是。
我兴奋起来。露台上,家人们正围坐桌边开始享受节日的乐趣。他们用筷子夹
起还在活蹦鲜跳的虾,在香醇的酱油里浸了浸,就这么生吞下去了。
不过,我马上觉得很失望。只觉得这个船上过的下午,与往日家中的下午没有
什么太大的不同。午后,阿妈即打发我午睡去了。
待阿妈睡熟后,我便轻轻起身踅到船尾。那里,一个粗壮的男孩,正在玩弄一
种长颈鸟,它的颈脖上套着一只金属环,另一个孩子在它的金属环上扣上一根粗麻
绳。随后,这只鸟拍打着翅膀,站立在船沿上,直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轻轻移
步跟上去,它斜眼警惕地睃了我一下,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另一个男孩把一只芦苇编成的排筏划过来,不几秒钟,那只长颈鸟从水里浮现
出来,嘴里挣扎着一条大鱼。它栖息在排筏上正想享受一顿美餐,但头颈上那家伙
卡住它的咽喉,排筏上的孩子把那条鱼从它口中夺下来扔给船上的男孩。
整整一个小时,我就在看他们捕鱼。只见船尾木桶里的鱼越来越多,随后一个
男孩叫了一声:“够啦。”我边上的男孩便嗖一下潜进水里,然后爬上排筏,带着
那只长颈鸟远去了。我对他们挥挥手,很是羡慕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们远去的排筏后面,拉开两条珠母般的黄棕色的波纹。我呆呆地伫立着,好
像置身在梦境之中。猛一回身,方才发现有个脸色阴沉的女人,正跨坐在鱼桶前,
默默地将鱼剖膛,挖出红色的内脏往身后随手一扔,扔进湖里,动作麻利而不间断。
刮起的鱼鳞,随风扬起,在半空中飞飞扬扬的,颇像碎玻璃片。接着,她又宰了两
只鸡,一只甲鱼,一大堆河鳗,然后,她便悄然无声地提着这一大堆东西进厨房,
再也不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天色晚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糟了,一身血迹斑斑,还沾满
鱼鳞片及鸡毛。这时,我听到有人过来了,惊慌之中,我生出个古怪的念头:我飞
快地将手伸进一碗甲鱼血里蘸了蘸,把它们涂满我的袖口,袄裤和前襟,我以为,
这样一来,我可掩盖掉那些血迹,人家会以为我的衣服生来是红色的。
我听到的正是阿妈的脚步声。看见浑身血迹的我,她惊叫了一声。待察看下来
我没有缺胳膊少腿,连手指也没缺一根时,她便开始对我大声吼叫,声音里惧怕多
于恼怒。“你还指望你妈会来帮你洗手?”她恼恨地说,“她会把我们赶到昆明去
的。”那番话倒真把我吓懵了。我印象中,昆明是那样遥远,那边是猴子的世界。
阿妈把我一个人扔在船尾,让我光穿着内衣和老虎鞋呆在那里哭。
我盼着妈妈来,我想就算她看见我弄成这模样,至多只是轻柔地责怪我几句。
可她没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但那只是老二和老三。她们瞪大双眼看着我那副狼
狈样,然后笑着走了。
湖水镀上一层金黄色,渐渐又泛起绿红,紫红,最后,是沉沉的黑色。天黑了,
整个湖面上,亮起一片红灯笼,不时传来人们的嬉笑声,它们或是来自花厅,或是
来自邻船。只听得厨房的门乒乒乓乓的,开启得很频繁,空气中弥散着菜肴的香味。
我觉得饿了。
虽然入夜了,但四周还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
手,我的头……我明白了,为什么四周这么亮,水中我看到一个满月,一个温暖明
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着她,希望向她倾诉一番。其他人一定也见到这个月亮娘娘
了,只听四下爆竹声起,我连“扑通”一声都没听见,就发现自己跌入水中。
水凉沁沁的,很舒服。所以一开始,我一点不惊慌。这有点像坠入软绵绵的梦
境那种感觉,飘飘欲仙,我希望阿妈把我拉上去。但我马上觉得透不过气。我绝望
了,在水中乱划乱蹬着,湍急的水灌进我鼻子和喉咙,我觉得窒息了。“阿妈!”
我想哭,她不该抛下我不管呀!一个黑影在我身边擦过,那是五毒之———水蛇!
它紧紧地缠住我,把我像海绵一样挤缠着,然后将我往半空中一甩——我一头
栽入一张渔网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并且哭喊着。
四个人影凑向我:“太小了,把她扔回去吧。这能卖钱吗?”他们说笑着。我
不再害怕了,我停止了哭叫,我知道这些人是谁。当阿妈领着我走过街市时,常见
到这样的人,这时阿妈会用手遮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
“行了,”一个女人责骂着他们,“你们把她吓坏了,她会以为我们是坏人的。”
说着,她挺和气地转向我:“你家在哪,小妹妹?”
那几个男人俯身看看我,哄笑着:“呵,是个小姑娘,不是鱼,不是鱼。”
我又害怕了,四处是一片触鼻的鱼腥味。
“别睬他们,”那女人说,“你是从哪条船过来的?”
我茫然了。湖面上到处可见一片片的船帆:脚踏船、帆船,也有像我们家租的
那种船舫。
“那艘!”我指了指一艘张灯结彩、笑语纷纷的船舫。“就是那艘,那艘!”
我又开始哭了,惊恐过去后我睁大双眼逼视着缓缓驶近的船舫,恨不得立时回到亲
人身边。船上飘来阵阵诱人的酒菜香。
“喂,你们有没有丢失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掉到水里啦!”那女人对着船
上吆喝着。
船舱花厅里一阵嗡嗡的骚动声,我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觅着阿妈,爸爸,妈
妈……船上的人都拥到栏杆边,我眼前晃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给酒气熏得红扑
扑的脸庞。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我在这儿!”船上的人哄的一
笑,虚惊一场,又回船舱了。
那艘船开走了。我默默地伫立着,全身战栗起来。我觉得一片空虚,一种遭弃
的恐慌。湖面上一片辉煌的灯火,爆竹声此起彼落,人们喝酒划拳,自得其乐,陶
醉在节日的欢愉中,却没有人关心我。
我只觉得世界一下空旷了,我永远与家人失散了。
女人又一次打量着我,此时的我,发辫散了,内衣沾满泥水,鞋子也丢了,赤
着双脚。
“我们拿她怎么办?”一个男人说,“没人要她。”
“或许她是个叫化子,看她那模样。”另一个男人说,“就像那些筏子上的叫
化子。”
我满心恐惧,或许我真的成了个叫化子了。我再没有家了。
“晴,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女人说,“看她的皮肤,多么白,还有她的脚底,
看,多嫩。”
“那我们就把她送到岸上吧。如果她真有家,他们会找到她的。”
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这样的晚上,最容易出事了:有人喝醉酒跌下去,也
有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就坠入水里,亏得她没有沉下去。”
船靠岸了,那男人用他那双满着鱼腥味的手,把我抱下船。
月亮在我身后高高挂起,我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次它是矮矮的,蜷缩着
的,带几分粗鲁。我们一起沿着灌木丛奔跑。远处,传来锣鼓声。
那边空地上,搭起个戏台,月光下,人们在看皮影戏。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对观
众们说:“现在,月亮娘娘出来了。”
月亮娘娘!这几个字令我忘记了眼前的困境。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后,一个娉娉
婷婷的女人身影,在布幔上出现了。
她拨响琵琶唱起来:“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对遥相思,日日思君不见君,
唯有中秋得相聚。”
她披散着头发,悲痛欲绝。她已命定将永远栖身在月亮上与丈夫终生分离,无
望地寻找着她的未来。
“女人是阴,”她痛苦地唱道,“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
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