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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喜福会-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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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躺在我为他买的紫色床单上,他原先那条床单太旧了,太不浪漫了。
    他用鼻子擦擦我的头颈,轻声说:“我想,我还没碰到另一个女人像你这样,
与我如此协调……”当他一说到“另一个女人”时,我噎了一下,就像打冷呃的那
种感觉。我即时从这引申出几打,甚至几百打的倾慕他、渴慕为他买早餐、做晚饭
的,愿意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的女人。
    他自顾轻咬着我颈脖,颤声地说:“……像你这般温柔,甜甜的,可人意的……”
    那些轻怜蜜爱的话语将我灌得痴迷迷的,这一次的爱情,令我完全栽进去了。
我当时就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像哈罗德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也会认为我是出
众的。反正,那时的我,很有点神魂颠倒,情思绵绵。
    不过如今,我却再也不觉得哈罗德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现在,我对他很生气。
尽管我相信他确实是十分出类拔革的,否则,我是不会爱上他的,而且最后答应嫁
给他。我至今还记得,当他向我求婚时,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运,因而我也十分
担心,所有这一切原本不该让我消受的福气,有一天会从我身边偷偷溜走。当我一
想到我将搬去与他一起生活时,内心深处更是升起一层担忧:他会不喜欢我的体味?
我对音乐和电视,有自己的品位和癖好,他会认同吗?……我真害怕,有朝一日,
他会戴上一副全新的镜片来上下仔细打量我,最后说:“天哪,你并不是我所想象
的那样的女孩子。你到底是不是?”
    那种担心,那种不踏实感和惧怕,从未离开过我,我真害伯有一天,会被他看
作一个女骗子拎出来。不过最近,我的朋友露丝,因为婚姻破裂,正在接受心理治
疗,跟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有这种担心,是很普遍的。
    露丝这样说:“最初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是在这种充满中国式的谦虚的环境中
长大的。换句话说,生为中国人,很自然地就容易接受道家的种种观念。但我的心
理治疗医生却不同意,他说我不应该责备自己的传统文化、自己的民族。记得小时
候读过一篇有关一个小小探险家的故事,他来到荒岛上,先满足了生存的最基本条
件,后来不满足了,又要寻觅更好的生存条件……人总是这样,东西一到自己手,
就已经开始贬值了,希望的总要比得到的更好。”
    与露丝谈话以后,我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平心而论,哈罗德和我,还是可谓
旗鼓相当的。细观他各方面,算不得标准美男子。当然,他的皮肤细腻白皙,顾长
结实的躯体,真的是十分迷人。而我,也实在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貌,但许多我的
女朋友,都说我很有一种异国情调的气质,很醒目。她们还妒忌我的高耸结实的胸
部,而现在,我还保持着这一优美的形体。此外,我的一个客户,说我蕴藏着一股
撩人的活力,生动迷人。
    因此我想,我完全配得上哈罗德。我漂亮,有见解。而且,我很早就凭直觉感
到,哈罗德具有足够的条件去开办他自己的公司。
    早在我们还在亨德凯莱?戴维斯公司共事时,我就向哈罗德建议:“哈罗德,
你已为这家公司挣了好多钱了,你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鹅,如果你现在开办自己的公
司,你会从这里带走起码一半以上的客户。”
    “带走一半?那太妙了!”他呵呵笑着。
    我也跟着他一起笑:“起码一半呢!你是那样的出色。你对餐馆设计和发展,
有你独特的见解。你我都知道,这是经营餐馆业的必备条件。”
    “努力争取。”他把嘴一抿,用了这样四个字,恰恰是我最讨厌的。从前我在
银行里做事时,行方就老用这四个字来激励雇员参加各种业务竞赛。
    即便如此,我还是对哈罗德说:“哈罗德,我也要和你一起‘努力争取’。我
的意思是……你或许需要一笔钱投资……”
    他听都不愿听有关钱的事,不论是出于情分,或者借贷、投资、甚至合股。他
说他大珍视我们间的感情,以至不愿用金钱玷污它。他向我解释道:“我一丁点也
不需要你的援助,真的,我想只要我们一直保持各自在金钱上的独立,我们互相的
爱,即会得到最大的保障。”
    不,我从心里发出抗议。我想大声对他说:“不要这样。实在我并不满意我们
目前这种对钱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分得一清二楚的做法。我真的很想为我们
的爱情奉献一部分,让我觉得,我也在奉献,也在操心,也在奔波……”但这些话
都给哽在喉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真想问问,到底是怎样一
个女人,曾经如此深深地伤害了他,竟令他今天以这样一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方法,
来接受爱情。不过接下来,我终于听他说了我期待了好久的话。
    “其实,你只要搬过来与我一起住,就可以大大助我一臂之力了。我的意思是……
我可以就此有了一笔收入……我这是指,你付我的五百元房租……”
    “那太好了!”我立时说,深知他在提这个问题时,是多么的窘迫和万不得已。
我高兴得不能自制。虽说我现在的工作室一个月的月租才四百三十五元。但哈罗德
的住处确实是相当不错的。那是一套有两个卧室的公寓,面对着大海湾,五百元的
房钱应当说还是很合理的,不论与谁共租,都得这个价。
    也就是在这一年里,哈罗德和我都辞去了亨德凯莱?戴维斯公司的工作,他投
资了利伏脱尼公司,而我,就在他投资的这家公司里任设计公关。不过,他未能赢
得亨德凯莱?戴维斯的一半客户。事实上,亨德凯莱?戴维斯公司早已警告他了,
只要他争夺去他们的一个客户,他们便要去法庭控告他。夜深人静时,我便安慰他
鼓励他,给他出主意。我对他说:只要他做出一个标新立异的,有他自己独特风格
的餐馆设计主题,不要说亨德凯莱?戴维斯没有任何理由控告他,他还可以在众多
公司商号中脱颖而出,打出自己的牌子。
    “而今,人们已看厌了那种带钢扣的栋术门栅的店铺大门,还有那千篇一律的
意大利薄饼的店铺。老实说,我们这个城市已挤满了各种餐馆,哪怕用警车去撞,
也撞不完那么多餐馆。但是,那些只不过是一大堆设计雷同、主题陈旧的复制品。
你要搞一个自己的橱窗。在这里,每次都要推出一套全新的、出其不意的设想。你
可以设法吸收一些香港投资者,他们是最愿意将美元用以投资美国式的独创。”
    他给了我一个敬慕的微笑:“我就爱你这份天真。”而我敬慕的,就是他那样
看我的目光。
    我继续嘟嘟味浓地,向他倾诉着我的爱意,那丝丝爱意,已全融成对他事业的
一份关切,一份生死与共的关切。“你……可以就吃这个字眼,大做所谓主题食物
的文章。比如……设计一个家庭炉灶,全是居家品位;女侍们围着方格布围裙,就
像家里的妈妈样,伏在你桌上,教诲着你不能在盆里剩食物…??、
    “……你也可以设计一个这样的特色餐馆:专门经营文学小说里的食品,如劳
伦斯、山德士暗杀小说里的三明治;诺拉?埃弗朗的《妒忌》中的点心,种种其他
读者熟知而又从未亲口品尝过的吃食。食品的名称要取得奇特,幽默诙谐,或者吉
祥讨口彩,反正要有勉力……”
    事实上,哈罗德完全采纳了我的建议。他将这一切经过一番筛选整理,将其略
加变化地体现出来,可我从中还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原始设想和基本格调。
    现在,利伏脱尼公司,已雇有十二个正式雇员,他们都搞主题餐馆设计,即我
最初向哈罗德建议的“主题食物”。哈罗德是把关人,总体规划的制订人,通常与
新客户的合约签定,在他这儿是最后一环,由他拍板定音。而我,则是公司里一个
普通的设计员。因为,正如哈罗德说的,以免其他雇员说他任人唯亲,以避嫌疑嘛
——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五年了。我们在他投资利伏脱尼公司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其
实即使做了老板太太,我想我也有充分的理由,由于我的出色的工作而得到提升。
事实上,我干得确实十分出色。虽说我在这方面并未受过什么正式训练,我在大学
里主修亚美文化时,我只选修了一门剧院设计,并担任了学校里的《蝴蝶夫人》演
出的舞台设计。
    在利伏脱尼公司,我接受了一次餐馆主题设计。有家叫“捕鱼者笔记”的餐馆,
我为其设计一只黄色青漆木质船,搂花的模板上,刻出“征服号”几个字眼。每张
餐桌上置着一根小型钓鱼竿,菜单就悬在钓竿上,而餐巾上,印着尺度的标记及尺
寸的变换。这个设计得到众人的很高嘉奖。后来,我又接受了一家命名为“图雷谢
克”的阿拉泊餐馆的设计,我想,这里应该有点阿拉伯集市的效果,因此,我设计
了在一圆石上,置上一条迎面扑上的眼镜蛇的标本。
    应该说,我很喜欢我的这个职业,只是我付出了这样的精力,得到的却是如此
的报酬。我做得那样努力,可哈罗德对人人都按劳付酬,唯独我不是,这令我很是
不快。
    事实上,我和他为利伏脱尼公司付出的努力是相等的,但哈罗德的工资,却是
我的七倍。他对此应该十分清楚,因为每个月我的工资,都是经他签字后转入我名
下的支票。
    近来,有关这些烦恼,总蔡绕在我心头。起先,我自己还没有十分清醒地意识
到,只是觉得心里不大自在。直到最近一星期前,自己才突然明白过来了,究竟是
为什么烦躁和不安。这工夫,我在收拾早餐桌,而哈罗德正把车开出车房,我们要
准备上班去了。只见厨房桌上,摊着今天的报纸,上面搁着哈罗德的眼镜,他的那
把专用的断柄的咖啡杯,就搁在报纸边。不知为什么,这些细微的生活小景,居家
气息,搅得我万箭钻心。这种只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弥散着哈罗德的气息的感觉,
让我又看到第一次与他做爱时的自己。那时的我,听到,看到和感到的,就只有哈
罗德。他是那样肆意不羁地、完完全全地俘虏了我,我任凭他恣意地,放纵地在我
身上寻觅欢快,却一点不计较,他从来不过问一下,我的感觉如何。可直到今天,
我得到些什么呢?
    我带着这种灼热的滚烫的回忆坐上车,那股突来的激情竟一时平息不下来。
“哈罗德,我爱你!”我禁不住热烈地抚摸一下他的手。而他只是专心地注视着反
光镜,一边倒着车,一边顺口敷衍着:“我也爱你。呃,你锁上门了吗?”还是这
句话,他从来不过问一下,我的感觉如何,他给我的,太不够了。
    哈罗德在外边,把汽车钥匙甩得锵锵响:“我开车下去买点牛排之类,还要些
什么吗?”
    “我们的米吃完了,”我说着,小心地瞟了一眼背朝我,正在专心观望窗外的
灌木棚的母亲,再向哈罗德使了个眼色,表示妈妈要吃米饭。然后,只听见哈罗德
发动了汽车,嘎嘎地碾过砂砾小路。
    家里就我们母女俩。我开始浇花,妈却踮起脚尖,仔细察看一份贴在冰箱门上
的账目单。
    账目单两边分别写着“丽娜”和“哈罗德”,然后罗列着各自的账目:
             丽娜                       哈罗德
    鸡、蔬菜  面包、甘蓝、       汽车房工业  25。35元
    洗发香波、啤酒    19。63元    浴至用料     5。41元
    玛丽亚(清洁费十小账)       汽车用料     6。57元
                         65元    灯火装置    87。26元
    杂货(视发票)               马路砂砾     9。99元
                      55。15元    汽油         22。00元
    牵牛花、罐头、泥土           汽车烟雾检查 35。00元
                      14。11元    电影和晚餐   65。00元
    照相扩影          13。81元    冰激凌        4。50元
    从这星期的账目看,哈罗德比我多付了一百多元的账,所以,我还欠他伍拾元。
    “这写的是什么呀!”妈用中国话问道。
    “哦,也没什么,只是我们需合付的一些账目。”我尽量将一切说得轻描淡写。
    但妈只是疑惑地看了看我,皱皱眉,什么也没说,又扭头去细看那份账单,这
次可更仔细了,只见她用手指逐个核对忖度着。
    我觉得很是窘迫。从这张账单上,妈已十分明白了。令我颇觉侥幸的是,她幸
亏只看见我们的一半,还有一半:那无数次的商洽,一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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