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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喜福会-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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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又直对着卫生间,因此你摄取的一切,都正好被冲走。”
    “怎么了?这又怎样?”我问。
    后来父亲对我解释道:“你妈正在练习如何把巢筑得更稳妥,”他说,“可怜
天下慈母心呀,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父亲从不担忧什么?难道他是瞎子?为什么妈和我,能看到
更多?
    几天后,我才明白。那天放学回家,发现妈重新调整了我的卧室。我的床从窗
边移到墙边,而原先我搁床的地方,放着一张旧的小床,我顿时明白了,妈一切不
安和担心的关键,因为她怀孕了。她的危险点,有如一只膨胀的大气球一样脆弱易
破。
    “看,”爸面对小床对我说:“这就是你妈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阵才置
妥的小巢。”他对着小床,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但他对我以后所目睹的,一
直是浑然不觉。妈不知怎么搞的,常会径自撞到家具或墙上,这样东碰西撞的,好
像根本忘了自己怀着孩子,好像是故意赌气。她从不谈及这个将出世的孩子。她满
口讲的,老是有关她的担忧、不安、失重感,与别人的龈龋。这令我很为那腹中的
孩子担心,他似被困在我妈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夹缝中,孤单单地悬在其间。
    现在,我的床是靠墙置放了,所以夜晚,我听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声音,而
是墙那头传来的声音。根据门道里蜂音器上标明的,墙那边,住着一家姓苏茜斯的。
    睡在靠墙的床的第一晚,就听到墙那边,传来阵阵号叫,听起来,像是嘴被捂
住而发出的号叫。那是个女人?还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只听到一个女
人怒气冲冲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尖产申辩。霎时,好像这一切都冲着我来
了,断断续续的。“我在跟谁讲话?”“你为什么要偷听?”“出去。”“还不如
死呢。”
    然后,又是一阵推操、殴斗和嚷嚷声,好像在厮杀,夹杂着尖叫。母亲对着女
儿高举着手中的刀,准备将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发辫,然后剥去头皮,拔去眉毛,
再是双颊,一层一层地割下去,直到什么也不剩。
    我把头埋伏在枕头里躺着,被耳里听到的和幻觉中的狂暴场面,吓得浑血打颤,
连气都透不过来。一个女孩子给杀死了,那种种混乱骚动的声响,无可抵挡地传入
我耳膜。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怖。
    可次日晚上,那个女孩似又复活了,她再次尖声号叫着,又是殴斗声,骚动声
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险中。如此夜夜重演着。这时,墙上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一种最坏的征兆。它的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这一切将于何时结束。
    那个吵闹不息的家庭,就是隔着门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大嗓门。
    “如果你再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楼,看我不把你头颈拧断。”那是个女人的咒骂
声。随后,楼梯上一阵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楼板的声音,有人下楼了。“别忘了把你
爸的衬衣取回来。”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时,我刚好关上自家公寓门出来,一手夹着几本书。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高
个子女孩正向我走来。因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节,以至当冷不丁与她面对
面时,我竟吓得尖叫起来,书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她只是窃笑着,
快步下了楼。我猜她大约十二岁左右,比我大两岁。我飞快地捡起书,悄悄地尾随
着她,穿到马路对面去跟踪她。
    她实在不像那个我幻觉中被杀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
血迹。只见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衬衫,配着蓝色的羊毛衫和蓝绿的百褶裙。她神情似
很得意,两条棕色的辫子合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后来,好像觉察到我在暗中揣测她,
只见她猛然一回头,给了我愠怒的一瞥,然后快步拐弯躲开了我。
    打那以后,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将目光避开,装着专心走路,或者忙着整
理外套上的纽扣或书包。对她,我总自觉有罪。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云姨和坎宁叔,到学校来接我去医院看妈,我才知道问题
的严重。尽管他们嘴上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们的神色,却是很沉
重严肃。
    待我们赶到医院,只见妈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绝地扭动着身子,突然她瞪大双
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颤颤地重复着这些话,“可
是,我没有去阻止它!”
    “亲爱的贝蒂!”父亲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但妈还是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她
紧紧抓住我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
企求我什么,好像恳求我宽恕她什么……只见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国话向我嘟哝着。
    “丽娜,她说些什么?”父亲焦急地大声问我,这一着,使他再无法帮她把话
说出来。
    同样的这一着,也令我不准备对此作任何回答。顿时我觉得,最坏的一刻已经
挨过去了。也就是说,她所担心的已经实现了。它们不再是令她胆战心惊的预兆,
不再惊搅折磨她了。我只是专心听妈妈诉说着:
    “在临盆时,”她絮絮地诉说着,“我已经听到,孩子在我肚子里尖叫,孩子
的稚嫩的手指,还恋恋地依附着我。可医生护士们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
世间。孩子一露头,护士们惊叫起来。原来他瞪大着双眼!他看得见一切,清清楚
楚的!后来他整个身子都滑出来了,躺在手术台上,缓缓蠕动着,散发着生命的热
气。
    “我调过目光看着他,立时发现,他的小手小脚,顶着个硕大的头颅,那模样
这样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脑
袋壳也是睁开的——敞开的,我能一眼看到里面。那里空空然,没有脑子。也可以
说,他没有思想。‘哎唁,这个孩子的头颅,只是一只空蛋壳一样!’医生们惊叫
着。
    “那孩子可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里,似散发着阵阵热气。
他抬起头转向这边看看,又扭往那边望望。我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他
熟知我身体内的一切秘密,明了我是如何稀里糊涂地没了一个儿子,又稀里糊涂地
怀上这一个儿子。”
    我怎能把她所说的告诉父亲呢?他已够伤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这套疯话传给
他呢?
    所以我只好编一套谎话来搪塞着:“她说,我们非常相信,不久的将来,会再
有一个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将很快乐。她劝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吃饭吧。”
    从此,妈的精神崩溃了。不是突发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只只从架上落下来,
一只接一只,跌下来,碎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只碟子会掉下来。为此,我
一直在紧张地惶恐不安地等待着。
    有时,她做着饭,半途,便会把它撂在一边,去做别的事。水龙头开着,哗哗
地流过水槽,她却毫无感觉。切菜切到一半,举着菜刀的手会本然地凝住,眼泪开
始扑籁籁落下来。在餐桌边吃着饭,会突然放下叉子,掩脸哭泣。“没——关——
系。”父亲呆呆地坐那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竭力缓和着空气。而我,索性起立
离开餐桌,揣摸着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总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下一次。
    父亲也逐日心衰意丧了,他也崩溃了,只是以另一种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
着某样东西要摔倒了,便奋身上去企图挡扶住它,却常常是,未及到那儿,他自己
却摔倒了。
    “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当我们在金穗饭店吃饭——只我们父女俩,
因为妈终日像个木头人样躺在床上。父亲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终日在为妈担心,
只见父亲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着他眼前的菜盆,似盆里装的不是通心粉,
而是蠕动的虫子。
    妈的两眼,视而不见地在家里四处环视,目光滞呆,没有一丁点活力。每天父
亲下班回家,总要拍拍我的头轻声问道:“我的大女儿今天怎样了?”嘴上这么说
着,目光却越过我头顶,落到母亲身上。我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惧怕。我无法说明
白到底惧怕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那种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觉察到静默的
居室中,每一丝轻微细小的动静。晚上,墙那头的殴打声和争执声依旧不断,听着,
似乎那女孩子会被打死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床单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
估摸着,我们家和墙头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气更倒霉?比较了一阵后,自我安慰地
觉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乐。
                                   五
    一天晚饭后,门铃响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通常,来客总是先按楼下的蜂音
器。
    “丽娜,看看是谁。”父亲在厨房对我说,他正在炒菜。妈躺在床上,现在她
终日躺在床上,就像个活死人似的,毫无知觉和思想。
    我谨慎地将门启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
了,她却不在意地一笑。只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谁呀?”父亲在问。
    “是隔壁的——”我迟疑地看着她。
    “特丽莎。”她很快地说。
    “是特丽莎。”我说。
    “请她进来。”父亲话音未落,特丽莎已快步走到我房里,完全是不请自进。
我关上门,跟在她两根跳跃的棕色发辫后面,那甩打着的发辫,好比落在马上的鞭
子。
    她径自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你要干什么?”我惊叫着。她面向大街坐在窗
台上,然后对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边,只觉得冷飕飕的寒风,从窗外的夜色
中呼呼进来。
    “笑什么?”我问她。
    “我妈一脚把我踢出来,”她止住笑,以一种洋洋得意的口气说,好像很以此
为荣。然后,她又悄然一笑,说,“我们吵架了,她把我撵出来,把大门反锁住。
现在,她还以为,我会十分懊丧地等在门外,寻思着如何向她赔礼道歉。让她等着
吧,我才不会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屏声息气地问,肯定这次,她母亲不会放过她,说不
定真要杀死她,求个一劳永逸。
    “我想从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间,”她轻声凑在我耳边说,“她会一
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会打开大门,而我却不见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
房里,躺在床上。”说着,她咯咯地笑了。
    “当她最终发现你在自己房间里,会吓坏的。”
    “不会。她只会高兴,我还活着,而且也没出什么事。不过,她会装疯卖傻一
阵,只那么几分钟。我经常做这种事的。没事!”说着,她便从我的窗口轻轻溜下,
悄然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我呆呆地对着敞开的窗户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还会回家?难道她不感
到,那种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识到,这样的日于对她是没有尽头的。
    我躺在床上,等着听那尖声号叫和殴打。夜深了,我还没睡意。隔壁响起了苏
茜斯太太的大嗓门,夹着嘤嘤的哭声。“你这个坏丫头,差点把我吓死。”特丽莎
也在叫喊着:“我差点摔断了脖颈。”然后;那边又是哭又是笑。
    听声音,她们似已在热烈拥抱和亲吻。我吃惊了。不管怎样,我为她们高兴。
我的估计完全错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希望”这个字眼,如何强烈地震撼着我。从此,
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终紧紧地抓住“希望”这个字眼,守在妈床边,看着
她昏昏沉沉,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但我相信,这样的状况——这个最最可怕的状
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灾难已经来临了,但现在,我却想到了希望。苏茜斯太太
和特丽莎间的可怕的激烈争吵还在继续,但我从中似乎明白了某种涵义。
    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抱怨着:“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看见那母亲,穿着漂亮
的睡袍躺在床上。后来,女孩子向她高高举着锋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
这是唯一令你解脱的办法。”
    母亲闭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飞快地剐着母亲。母亲痛入肌肤,
大声号叫着,但待她睁开双眼,发现没有血迹,也没有残骸。
    女孩说:“看见了吗?”
    母亲点点头。“现在我完全懂了。最坏的已经挨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女孩子说:“到墙那边去看看吧,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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