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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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从那间温软如春的房里带出来,受到寒气一逼,浑身打着哆嗦。水榭栏边彩衣如云,银铃似的笑声随风飘散。当中徐夫人,她已认得。广袖男子笑嘻嘻的坐在下首,虽只见过一面,这人语音中流出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杀气,也让她再忘不了。
一众少女早就听说了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兽人,见了它有几个还是忍不住低呼:“好象人呀!”
徐夫人笑着纠正:“长得象人,可不是人。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你们待会便知。”
雪儿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被铁链拖着带至草地上竖起的一个铁笼,刚走近那里,便给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唬着了。
笼子里是一条漆黑的大狼狗,两只灯笼大眼里凶恶的光吞吐闪烁,长长的血红舌头伸在口外。
这头狼狗体积巨大,足是雪儿两倍有余。
雪儿害怕,爪子死死扣住地面草皮,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拖它的人笑骂一声:“畜牲!”已经准备好的鞭子抽下来,打开铁笼子的门,一鞭下去,雪儿一躲,刚好便跳到笼子里面。笼门迅速关死。
雪儿往后退着,浑身发颤,头也不敢抬。
狼狗瞪着大眼,研究它面前的对象。……这是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同类,非骡非马,不似狼狗脑袋里所能记忆到的它从前捕食过的任何野兽,不过它四肢纤细,爬行走路……应该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罢?
带到这笼子之前,有两天未给狼狗吃东西,早就饿得慌了。此刻一只弱小的动物在它眼前,哪里还忍受得了。纵身一扑,血喷大口向其咬去。
——雪儿仿佛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水榭中少女们连连惊叫起来,徐夫人身子略向前倾,也全神贯注的瞧着。
接下去,应该就是眼睁睁看着它被撕裂、咬碎,成为饕餮口中的一顿美食了罢?
这应该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狼孩,只不过太小太弱,黄龚亭找来的狼狗却未免过于凶狠。
只有黄龚亭若无其事,笑道:“别怕。狼孩既能生存于深山,它的潜力甚至不是一般的狼可与比相比。否则,它就不是狼孩。”
话音未落,狼狗一爪拍在雪儿左肩,登时撕下一大片皮肉,鲜血横流,雪儿痛极嚣叫,声调凄厉无比,正是狼嗥!
绝处呼号,使得那狼狗也不由微微一惊,雪儿已然翻身起来,不顾一切的向对方扑过去。
求生是任何生物的本能,只要有万一的希望,无论是人或动物,都不会放弃的。雪儿自知若不反抗,那是必死无疑,危急之下,甚么害怕、胆怯都抛之于脑后,手爪脚趾齐用,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张口便咬。
霎那间两只凶恶的动物翻翻滚滚,扑在一起。
群观的少女耳边听得悲嘶惨叫,纷纷起两手蒙住眼睛越发不肯放下,颤声惊叫不止。唯轻纱少女倚着朱栏,声色不变,若有兴致地瞧着。徐夫人素来中意容色靓丽之男女,满亭中十余少女,无一不是方当韵龄,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在这女子绝丽容色照耀之下,都似乎逊色几分。只不过形容冷傲,颜色如冰,看去却令人有股说不出的不适感。黄龚亭看着她笑道:“谢姑娘倒是大胆。”
谢秀苓微微扬首,鼻子眼里哼了下,状若不屑:“都是武林中人,这也不过如此,我没兴趣假装娇滴滴的。”
这句话打倒一片,其他少女无不脸有怒色,徐夫人不动声色摇手:“看打架。”
两只动物持续相斗了有盏茶功夫,终于彼此的叫声都微弱下来,鲜血淋漓的纠缠在一起,动也不动。
“两个都死了?”良久,才听到这亭中压抑的呼气声,但这结果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也无趣。
黄龚亭目光如炬,微笑:“有一只活着。”
活着的是雪儿。
它颤着四肢缓缓爬起来的那一刻,亭子里少女忍不住放声欢呼——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这是不常见到的狼人,而它的样子,看起来又是那么柔弱,助善帮软是所有人潜意识的选择,它的胜利,正符合这一点。
“很好,把它泅来。”
徐夫人满意的笑,眼睛微微闪亮。瘦弱狼孩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潜力,假以时日的话,它也会和自己养了多年的那个东西一样成为好帮手罢……一个计划片刻间在她心里隐隐绰绰形成。
雪儿伤得极重,额头、左肩、右臀等好几个地方血肉模糊,连骨头也露了出来,在草地上沉重地爬了两步,便即软倒。徐夫人不以为意,吩咐说:“带它下去好生休养。”
少女们情绪亢奋,叽叽喳喳讨论不停。黄龚亭已无心听了,四处张望一阵,轻悄起身离开。
远处桃杏争放,望之如绣。花间的少女,一袭杨妃色罗裙,绯色桃花片片映着面庞,仿佛人比花色更艳。
她未必见得比谢秀苓更美,只是全无那咄咄逼人的锋芒,宛若江南山水的钟灵造化,凝聚了一身的温柔秀气。
“婉若。”他从后面轻揽住她肩,“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看狼孩和狼狗相争,还是挺有趣的。”
钱婉若摇头道:“我看不惯,从小怕见打打杀杀的,困兽之斗,更可怜了。”
黄龚亭不由笑了起来:“你师姐可不是这么说的。”便把谢秀苓的话复述了一遍。
钱婉若微笑道:“我从小就不如师姐。胆略,才识,无一比得上。她是不怕的,我却不行。师父常骂我,以后怎样行走江湖?”
黄龚亭笑微微的注视着她的眼睛:“本来,象你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只合象那插花盆景里鲜艳而娇柔的花枝,被供养,被钟爱,被珍藏。哪里是抛头露面、浪迹天涯的人?”
少女脸微微一红,极力想要掩饰真实的想法,眼中却不争气的雾气茫茫起来,猛地扭转了头。
黄龚亭柔声问:“怎么啦?”
钱婉若被他逼不过,轻轻说:“我是个江湖女子,你……我和你便如草鸡之于凤凰。况且还有夫人在,……你原不必如此哄我开心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黄龚亭断然说,抓住她手,“婉若,你信不信得过我?”
他的眼睛如春倦午后的天空,晴朗而氤氲,钱婉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黄龚亭趁势将她拦腰抱起,毫不犹豫地把满天花光春色甩于身后。
正文 第三章 血婴(1)
雪儿自那次一伤,足足昏迷高烧了半月左右,幸亏徐夫人命令好生相待,并给它敷上最好的药物,才算渐渐歇转过来。
它似乎有点认命,知道凡是在这个府里的人,她惹不起,也不象初来那天狂性大发的伤人,对着饲养它之人,甚至极为温顺。
但徐夫人对此并不满意,再次看到它,只轻飘飘抛下一句话:“驯服的狼和看家狗并无二致。”
于是它再次被带到铁笼里,这次是一头真正的狼,已成年的狼。
雪儿又活了下来。而且这次,她只休养了不到五天。
从此以后,这种博斗中求生存的生活成为一种习惯。它习惯了这种生活,遍体鳞伤也不在乎,它眼睛闪着杀气腾腾的光,已看不到对往事的任何留恋。经过生与死的考验和血与肉的煎熬,它的四肢越发有力,举手抬足虎虎生威,它的肌肉坚硬如铜墙铁壁。它不再惧怕任何凶猛的野兽,也不再惧怕任何人。稍不趁意,动辄就会向饲养它的那些人扑过去。
众人无法,在它不搏斗时,只得给她锁上重达百斤的链条,就这样,也曾为它两度咬断铁链,冲出去伤人。
它怕的只有一个人:徐夫人。
每次徐夫人那冷冽的目光电光般扫过来,它就全身发抖。
这似乎是因为它知道,每一次把自己放进铁笼,安排它与猛兽生死相斗,都是这雍容女子随口一句话。而替它养伤、喂它食物,容它活到现在,也全仗着徐夫人对它兴趣未失。
不止这样,它对徐夫人还有着其他害怕的理由。有一次它狂性大发,妄图冒犯徐夫人,她只一挥手,刺入它肌肤的东西象一根针似的轻轻一扎,募然使它失去了全部力量,颓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它挨了一顿打,足有两天鲜血从它钢筋铜骨般的身体里流出来,流个不完,直到徐夫人吩咐为它治伤。
所以它明白,想要生存,不取决于它有多么凶猛,多么英勇,只是取决它新的主人。
它就这样确定了新主人,开始着意的讨好她。——只是讨好她一个,对别人都凶恶异常,徐夫人不喜欢它除了对她以外任何人温顺。这一点是血的教训,它牢记在心。
狼孩的进展神速,徐夫人感到满意。而它对她独有的驯服,更是令之心花怒放。
她吩咐下人将它带至自己卧室。
这是雪儿第二次来,然而它的眼睛缓缓扫视四周,似乎已经不再认得这个地方了。
徐夫人笑了笑:“跟我来。”
牵着它脖子里的锁链,打开卧室的暗门走了下去。在复道里盘旋来回,转过迷踪似的影壁高墙,穿过十几道暗格,徐夫人突然驻足。
到达密室。
密室安置得较正室更为富丽奢靡,不点灯烛,却有不知从哪里泄下的影影绰绰的光,透过两格天窗照射下来,有浓郁腥甜的香气在空气里浮动。
徐夫人仍不停留,掀开西侧卷帘,现出一扇门来,牵着雪儿走进去。
又是一道极长的地下冗道,空气沉闷而混浊。走了一阵,先前密室内隐隐约约的那股腥甜浓香浓烈地飘出,有轻微的流水声,在耳边汩汩而过。
打开一道暗格,一片血红的光影汹涌澎湃的泄了出来。
前方是一个下凹的正方形沼池,用一层透明反光的琉璃完全罩住。沼池四角,雕着四只形态各异的飞鸟,从各自尖喙中,喷出暗红色的水,缓缓注入水池之中。暗红色的水在沼池底下缓缓流动,不盈不缺,水下有巨大晶石,把水色反射到琉璃上,形成大片绰约动荡的光影。
中央高于水面的白色石台上面,有一个肥白可爱的婴儿,此际四肢不住晃动,小嘴频张,当是在哭着,可是听不见哭声。
水声的流动,以及那股刺鼻的香气——血的味道——却益发清晰起来。
琉璃顶上栖息一只凶恶的翼鸟,嘴喙尖利,眼神凶狠,一对巨大飞翼收在身体两侧。
婴儿哭了很久,仿佛觉得累了,慢慢停止哭闹,安静的睡着了。
水声豁然响动,从水底冒出一个长发女孩,眉目如画,看模样已有七八岁,却依然赤身***,暗红色水珠顺着她雪白肌肤小溪似的一路滚落,她看到婴儿,欢然叫了声,把婴儿抱在怀里,歪过头轻轻歌唱,嘴角噙着甜美快活的笑。
徐夫人忍不住笑道:“宝贝儿,你就是嘴馋,时辰没到,又想偷食。”语气温煦如对儿女。
女孩听得说话,便弃了婴儿不顾,欢喜不胜的跳了过来,不住拍打琉璃。
这种情形诡异得令雪儿也不禁倒退了两步,呜呜的朝女孩叫。
女孩也发现了它,脸上快乐的笑容顿然消逝,阴沉地还视对方。
徐夫人笑吟吟瞧着这一人一畜,手指在何处掀动了一下,那层琉璃罩子自动向上抬起,长发女孩光着身子跑了出来,扑入徐夫人怀中,勾着她脖子,咯咯笑道:“娘!娘!”
徐夫人笑着拍她的背,声音恍若有一丝沉醉:“宝贝儿,宝贝儿……”
忽觉有什么东西在摩蹭着她的脚背,低头一看,却是雪儿,嘴巴轻轻拱着徐夫人的脚背,头微微抬起,眼睛里——居然流露出无限讨好——见她看它,立刻欢腾着四肢连跑带跳,拖着铁链在地上不住来回跳跃,做出种种花样。
徐夫人哈哈大笑:“你这小东西,吃醋了?你居然懂得吃醋邀欢了?”
长发女孩望向它,阴郁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可怕,不依不饶地摇着徐夫人袖子:“娘啊。”
“你看它多懂事,会逗我开心。”徐夫人笑道,放她下地,“你呀,就懂得问我要吃的。”
女孩恶狠狠地看它,忽的也弯下身子,四肢着地,学着雪儿的模样爬起来。可是她姿态奇难看无比,跑动的速度也慢。雪儿感到眼前这个“宝贝儿”不是它对手,显得更加快乐了,一连翻了几个筋斗,稳稳当当以四肢站住,随后撒欢似的满室奔跑。铁链子在地下冷冰冰的拖动砸响。
女孩无论如何赶不上,气呼呼地停下来。
徐夫人招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乖,过来吧。”她拍着它头,“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了,你们两个要做好朋友,不许互相斗气。”
雪儿讨好的拱拱她,表示同意。
门一关,就剩下雪儿和长发女孩这一狼一人。
两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