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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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犹豫着。
但雨就是不肯下过来,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闪闪烁烁地下着。
艾绒似乎知道外面下雨了又似乎不知道,她坐在窗下那把椅子上,有心无心地弹着琵琶。
小姑娘竟一时觉得那雨声好似母亲的琵琶之声。
地上已有了积水,一颗雨点落下时,又激起了一颗水珠。
琵琶终于禁不住雨的诱惑,伸手朝雨幕走去。
然而,雨幕却也悄然向后退去。
小姑娘的掌心朝着天空,跌跌撞撞地追随着雨幕。
那时,范瞎子的苍老歌声正在雨中飘忽着: 一场秋风一场凉, 一块白露一块霜, 严霜单打独根草, 蚂蚱死在草根上……
小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只小手如花儿一般向着天空开放。
雨幕摇晃着向水塘边退去,雨点落满水塘,打出无数的水泡泡,犹如无数的小鱼苗浮到水面张着圆圆的小嘴在喷吐水花。
琵琶声渐渐显得紧张起来。
小姑娘突然站住了,疑惑地望着雨幕。
雨就又停在了她的面前,几只还未飞向南方的燕子,在雨幕中飞翔着,但已失去了春天时的优美飞姿。
小姑娘站在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鞋已被黏性十足的泥土粘了下去,此时,一双粉红色的小脚巴丫子正赤裸于泥泞之中。
她身旁的一株矮树上,枝杈间结着一张蛛网,上面挂满水珠,犹如挂满璀璨的钻石。一只黑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摇动了细枝,那雨珠就纷纷落下了。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不是呼唤声,而是琵琶声,但这琵琶声里有着呼唤。她扭头看了看家门,发现自己走出好远了。她想回家,回到艾绒的身边。但当她扭头再去看雨幕时,却又涌起了用手掌接住雨点的渴望。
雨幕向她渐渐靠拢了过来。
她一伸手,竟然接到了雨点,立即,一股凉爽从她的手心传到她的心里。她痴迷地将手一直伸在雨中,不一会儿,掌心里就有了一片小小的水洼。雨落在这片水洼里时,发出了丁冬之声,清脆得很。
雨幕进一步向她移动过来,直到将她伸出去的那只胳膊淋湿。当她收回胳膊时,雨幕几乎移至她的鼻尖,她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她微微仰起脸,伸出花瓣儿一般的舌头,去接着雨点。雨凉丝丝地落在了她的舌头上:真的甜丝丝的。她将雨水吞到了肚子里,既觉得舒服又觉得好玩。她还想再尝几口,可是雨幕又悄然向水塘边移动。
小姑娘又伸出了手,并向雨幕追去。她的神情在喝了几口雨水之后,似乎变得有点儿迷离恍惚。
琵琶声里尽是焦急,但小姑娘却听不到了,她只是想着去追赶那雨幕。
雨里弥漫着一股巫气。
寸草不长的水塘,荡出一张笑靥。
小姑娘紧跟着向后退去的雨幕走进了水塘,她脚下一滑,滑入深处。她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只是挥动了几下小手,就不见了。
沉没时,水塘竟没有荡漾出一丝波纹……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2)
一股凉气从窗口直扑屋内,艾绒打了一个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时,屋外已风雨交加。她叫了一声:“琵琶!”见无女儿的应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声: “琵琶!”
只有风声雨声。
她扑向门口,只见天色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日。大雨呈喷射状,在大风中胡乱地泼洒着。
“琵琶!”她冲进风雨中,大声呼叫着。
风竟无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摇摆不定,形成漩涡状。
艾绒的喊声渐成哭泣:“琵琶……”
她在风雨中发疯似的奔跑着,雨水早将她浑身淋透,被风吹散的头发,乱纷纷地贴在她惊恐的脸上。她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她跑到了河边。枯枝败叶,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条帆船沉没了,一角风帆在水面上摇曳,仿佛在朝人挥手。
油麻地的人们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有无数的人跑进了风雨中。
身体本就单薄的艾绒,经雨水泼浇之后,更显单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树立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油麻地的人赶到了,他们从艾绒的呼唤声中明白了一切。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寻找着那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让所有人怜爱的小姑娘。
艾绒丢了魂一般在风雨中颤抖不已。她像一个在荒野上迷了路的女孩,在一番惊恐的寻找而终于绝望后,此时已不再惊恐,而只剩下疲惫与哀愁。雨水不停地洗刷着她的面孔,她却全然不觉。她不再呼唤,而是像一个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的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住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像是自言自语。
朱荻洼将杜元潮叫回油麻地。
将近中午,风雨骤然停息,大地显得一番干干净净。大河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绝伦的彩虹。
琵琶从安静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红衣服,人们初看到时,还以为是一朵硕大的莲花。
两行泪水顺着杜元潮的鼻梁,缓缓流淌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油麻地的人一时难以将此时失态的杜元潮与他们平素所见到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杜元潮联系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很惊愕,手足无措。
此后,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没有见到杜元潮,他家的门整天是关着的。他与艾绒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昏睡,仿佛进入了漫长的冬眠。艾绒偶尔醒来,突然地想起女儿,冰凉的泪水就会渐渐蒙住双眼。当她将双眼合上时,泪珠便分别向耳边流去,枕巾总是潮湿的。
不一会儿,她便会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潮则很少醒来,仿佛这一觉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潮与艾绒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的天气天天晴朗。油麻地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遥遥的天边。
这一天早晨,杜元潮听到了秋风吹拂窗纸的声音。那窗纸一起一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起来。纯净的秋光在窗纸上游走着,牛羊的叫声在田野上传播着。他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扭头看了一眼艾绒,只见她泪痕未干,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他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薄被,就轻轻下床了。他感到了一阵晕眩,用手扶住床头,歇了一阵,才渐渐好转。他打开了门,看到秋天的阳光正向大地倾泻下来。他取了毛巾,晾在肩上,向河边走去。
天与地,天与地之间,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过一级一级台阶,一直走到水边。他蹲了下来,将毛巾放入碧清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由河蚌爬行之后在水底留下的痕迹,还看了两只玉一般晶莹透明的河虾。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消瘦的面容。他拎起毛巾在水面上荡了几下,那面容就在水波中消失了。他用毛巾撩起清凉的河水,然后将脸埋在其中,清凉便如无数的细箭穿入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再由心房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接下来,他用这清凉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脸、脖子乃至双臂,直到脸上出现红色。当他站起身来时,虽然感到有点儿气力不支,但同时觉到了神清气爽。
一位老太太正从河边蹒跚走过。
杜元潮一如往日,很亲切地向老人问好:“五奶奶,早啊。”
老太太颤颤巍巍:“书记早。”老人居然伸过布满老人斑的手来,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潮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用长年流泪不止的眼睛望着他。
杜元潮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是油麻地的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含有亲切、和蔼、体恤,还有怜悯与敬重。
老太太终于松开杜元潮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潮顺势扶她走了几步,说一句:“慢走。”才将手慢慢移开。
杜元潮让人叫来了朱荻洼,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各生产队找来二十名壮劳力,将门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洼将二十个汉子叫来开始担土填塘时,杜元潮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院门口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秋天的阳光如清澈的水一般倾泻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他的眼睛眯缝着,像在瞌睡中。他听到了云雀的叫唤声,那声音极其遥远,但却很清脆。他慢慢睁开眼睛,企图想看见这些小生灵,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云彩。他知道,它们飞进云眼里了。
那些汉子谁也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地担土、倒土。
杜元潮听到了泥土倾倒在水中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甚至看到了被激起的水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潮湿。女儿的样子又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一切,或是专注地看着一朵花、一只蜻蜓;她踉踉跄跄地走路,跌倒了,但却没有哭泣,因为她忽地看到了一只彩色的虫子在草叶上爬着,居然就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甚至觉得她还在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那张白嫩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是凉的,或许是秋风吹凉的,或许本就是凉的。
那口塘终于在太阳将落进大河时填为平地。二十个汉子从远处运来了一个巨大的石磙,在泥土上反复碾轧,直到结结实实如浇铸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洼走过来:“书记,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潮起身向已成为平地的水塘走过去,就在这时,镇上不知谁家响起了鞭炮声。他问了一句:“谁家放鞭炮?”
朱荻洼说:“不知道。”
杜元潮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脚使劲跺了跺。
鞭炮声不断,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欢地响。
“谁家放鞭炮?”杜元潮又问一句。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众人就问他:“谁家放鞭炮?”
那人说:“是邱镇长家,邱镇长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又有人走过来,说:“邱镇长得了一个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时,太阳已经沉没,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血……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3)
艾绒终于起床了。她走出门外时,阳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阳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油麻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害怕,身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