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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逢1966-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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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不能再向前面走了,前面有一个阳台。有脑袋探出来,紧张地盯着他看。三楼也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仰天喊着:“黄于强,不要自绝于人民!”这又是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是军宣队员康顶好。康班长满脸油汗,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张开,就像是要将黄于强抱住似的。 
黄于强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右肩。那里被粗糙的墙面擦伤,渗出了血。 
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自杀,我是想要说话。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谁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在昨天已经将我想说的话写在了纸上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们全都以为我是要蒙混过关。我要和人家说话,没有人愿意找我谈话。只说我是贼心不死,我很苦闷。我很苦闷啊!” 
那个消防已经接近了他,但是因为保险带的限制,他不能再走近了。陈瑞平已经看到了黄老师黝黑的脸上两只眼睛血红,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他本来是一个很镇静的人。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永远不是四类分子。要说我是四类分子,我宁愿去死。我死了,总能说明我的清白了吧?” 
那片突起显然不能在这样长久的时间中支撑一个人的体重,有一片砖碎裂,掉下了一角。黄于强仅仅晃了一晃。消防队员的保险带已经接长,消防队员离开了黄于强只有两米,像是一只猎豹,他猛然扑向黄于强,将黄于强紧紧按在墙上。高出消防队员一头的黄于强只是很可怕地笑了一笑,用球场上一个鲇鱼一样轻巧的摆脱防守动作,向下一屈腿,然后往边上一跃。这是一个没有预期的下意识动作,两个人全失去了平衡,全掉下去了,一个是像秤砣一样直直的自由落体运动,另一个是像钟摆一样往后荡成圆弧。虽然很危险,但是那时的消防队员身手矫健,他立刻抓住了一扇开着的窗,安然脱险。   
生逢1966 12(5)   
只有黄于强还在往下掉,小牛想用双手去接住他,但是他显然没有用公式预先计算过。黄于强沉重的下坠将小牛的双手啪的一下打开,然后人翻滚着地,在所有人绝望的惊呼中,他发出一声钝响。然后水泥地的碎裂声。黝黑的黄于强已经躺在地上了。他死得很干净。只有嘴里流出了一摊不大的鲜血,像蚯蚓一样在地上爬着,更多的血流在他的体内。他呻吟了几声之后,就不再作声了。他一向是不愿替人添麻烦的人。 
被撞倒在地上的小牛爬起来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小妹跑了过去,他喊了一声陈瑞平,又喊了一声阿头。用几条板凳,将黄于强围了起来。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医生翻了一下瞳孔,说是已经没有救了。警察将所有人全部赶出现场。 
小木克在现场呆了一会就离开了,即使在现场的那一刻,他也是很注意没有一点特别的脸色。他后来拿了一个浆糊桶和一支排笔,让一个初一的小女生夹着一卷白报纸。他亲自在校门口刷上了第三条标语: 
现行反革命分子黄于强自绝于党,自绝于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 
比赛已经取消。篮球队的人就全部上到了二楼,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着。陈瑞平的心怦怦剧跳。篮球队从此没有了教练。但是他们全部不能表示一丁点儿对黄老师的同情。连蔡小妹也明白,现在必须将眼泪忍住。 
直到星期一的下午,篮球队才又开始活动。阿头很仔细地用水将篮架背后水泥地上黄于强的血迹冲洗干净。包括警察在地上用粉笔沿着尸体画的一个不正规的轮廓。 
打完了球,球队的人全都出去吃面了,阿头没有喊瑞平一起去。只是将一张二角的纸币交给了他,这是今天的训练津贴,可能也是最后的津贴了。瑞平也没有一定要跟着他们走,瑞平依然寂寞。他知道人们全在怀疑是他告的密,他也没有地方可以表白。他独自有一个没有一个地练习着投篮,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校园中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就用脸盆往自己身上泼着水,然后打着肥皂。后来,他用毛巾扎在水龙头上,又加上了一小截竹片,水龙头就向上喷了出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喷泉。这个喷泉有一点滑稽,在下面淋着的时候他就不免独自笑了起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笑起来很奇怪。就不再笑了。 
操场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那是法翘。 
汤老师很寂寞,他根本不能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他失去了他的室友。篮球教练本来和他兴趣不同,话说得很少。不过只要篮球队有球,汤老师是一定要去看的,看完还要“点评”。他们的友谊其实不浅。红卫兵已经在今天将黄于强的一切全部抄了个底翻天。没有抄出什么反动的东西,就勒令汤老师揭发。这个青年华侨想不出什么,就答应明天书面交卷。   
生逢1966 12(6)   
68中学操场上两个孤独的身影同病相怜,两个孤独的人,两颗风中的砂子终于走到了一起。一颗砂子质问另一颗砂子: 
“陈瑞平,你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变得老师不认识了。你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学习好,球也打得好,至少,你是那种胸怀坦白,见到什么说什么的人。你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也从来没有隐瞒着什么。”法翘今天的普通话说得无懈可击。 
“老师,我今天也还是这样的人。”陈瑞平连忙套上了自己的汗衫。 
汤老师的目光盯着那个红卫兵袖章:“你总是有了一点变化的。你自己可能不察觉。” 
“老师,你是以为我告发了黄于强?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是说,一个人就这样的死了,这样简单的死了。以后我们能知道,是不是冤枉了他,是不是符合政策。但是,这对于他已经一点意义没有了。他本来是不需要死的。” 
“我对于他的死也是很难过的。” 
“人和人的难过是不同的。我说我今天难过,是因为他本来是不需要死的。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反对毛主席。陈瑞平同学,我想问你,是不是因为黄于强的隔离和你有关系,今天他死了,你才难过?” 
陈瑞平又变得热汗一身。他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说:“我难过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老师你,都怀疑我。” 
“我这样问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你的老师,是你的班主任。虽然‘文革’了,但是我还是你的老师,我当然需要知道自己的学生的品行。”法翘的眼睛很严峻地看着瑞平,后来眼神中有了一丝温和:“你真的没有?” 
“我没有。你可以去问小木克,不,穆亦可。” 
老师点了点头。“那么是谁呢?” 
法翘是在一个月之后才知道瑞平确实对黄于强最后的隔离审查一点没有责任。告发的是一个初一的小女生。有一回比赛正好下雨,被淋湿的计分牌上面覆盖的铅画纸湿了就有一点透明,她就见到好像有一点模模糊糊的人的影子。于是赛后她就一个人到储藏室,用更多的水润开了糨糊,侦察的结果是她发现了一个反革命的行为。她很兴奋,立即到工宣队汇报。唐师傅说要研究研究,就将事情告诉了康班长。不料68中的“两巨头”意见有点不一致,唐师傅认为事情还是先调查一下为好。康班长却认为最好还是立即将当事人隔离。他秘密地问了小木克,小木克遮遮掩掩。康班长就下命令将黄老师隔离了。唐师傅很生气,说还没有调查清楚就隔离人,太不讲政策了。而康班长已经下了命令,就不会随便放弃。   
生逢1966 12(7)   
唐师傅有一阵实在生气,他感到学校里竟然会出现不听工人阶级话的现象,完全是不可容忍的。小木克自有一套,他嘻嘻笑着向老唐作了检查。后来又掀起了一场批判黄于强的“小高潮”,他巧舌如簧地一整,黄于强就成为68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死人不会喊冤曲,别人也不会为反革命喊冤叫屈。这样,康班长有了一个阶级立场坚定的事实可以上报,老唐也不至于出了事被区里批评得太厉害。不过老唐那里,对穆亦可同志已经很有成见了。当小木克被推荐为区革会委员的时候,学校就外调了他的成分,最后小木克终于被拉了下来,一起拉掉的还有红卫兵团司令。只是因为工总司说了话,才保留了一个学校的“委员”。   
生逢1966 13(1)   
“小间里还有半斤霉干菜,用肉票买一些五花肉。” 
妈妈这样用纸条写着。现在陈瑞平已经很会在菜场上买菜了。他知道“五花肉”就是肋条,猪这里的部位精肉和油肉相间,还有一些软骨。他还知道妈妈会烧一盆霉干菜烧肉。农民在农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烧菜,又担心烧好的菜坏了,就蒸一盆霉干菜烧肉。盛一大碗籼米饭,夹上一块肉,两筷霉干菜,就是一顿中饭。 
家中的这半斤霉干菜还是去年他从萧山带来的,已经干出了盐花。放在水盆里,渐渐漾开了咖啡一样的汁水,立时脸盆中就放出浓烈的气味,当霉干菜将被盐逼干了的叶片舒展的时候,水也渐渐变成啤酒瓶那样的棕色。 
瑞平也渐渐和妈妈说两句话,只是双方全都没有称呼。 
“黄老师死了吗?” 
“死了。畏罪自杀。” 
“他有什么问题?” 
“用毛主席像和林副主席的像做了记分牌。那些像是霉坏的。” 
“是谁向工宣队告发他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人们全怀疑是我,其实不是我。” 
“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就好。”过了一会,妈妈又说:“有人来领骨灰吗?” 
“没有。还在殡仪馆里。”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的早上。妈妈正在将霉干菜切得细细的。她曾是一个尽职的家长,以往几乎和所有的老师关系都很熟。黄老师更是她很熟悉的人,听说黄老师的骨灰没有人认领,妈妈的手就抖了一下,手指就被切破了。这仅有的对话就没有继续下去。 
瑞平很惊讶,他已经被看成是一个卑劣的“咬狗”。昨天是球队和法翘,今天是妈妈。 
在切完了霉干菜之后,妈妈从菜橱里拿出一个硕大的磁盘,然后将煮过的五花肉切成筷头厚薄,在盘子底上铺一层霉干菜,上面排五块肉片,匀匀地撒上白糖,再垫一层霉干菜,再铺上肉片,撒上白糖。妈妈放糖的调羹中,白糖狠狠地高出来,就像是在煮一顿“最后的霉干菜烧肉”。所有的菜和肉全部覆盖在白糖之中,妈妈就叹了口气。水沸腾了,蒸笼架上了锅子,盘子放上了蒸格。火焰尖叫舔着锅底,白汽四散奔突。 
这种乡下人的家常菜,因为在大饭镬里反复蒸,油肉已经化为乌有,只有外面发黑,里面是红色的瘦肉还在菜中。最后淡褐色的霉干菜蒸成了黑色,因为放了很多的糖,和从肉中间逼出的油一起,细细的菜梗就像涂上柏油一样发着亮。 
不过三五分钟,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霉干菜的香味。   
生逢1966 13(2)   
妈妈开始吃早饭。很简朴,很粗鲁,在泡饭很烫的时候,她沿着碗的边缘吹气,呼噜呼噜很响地吃着。一边就用酱大头菜过着。她的胃口似乎不怎么好,因此她的粗鲁就有一点虚张声势。最后半碗泡饭被倒回到饭锅里,加上了一点水,她又将饭再热了一回。 
妈妈让瑞平看住煤气,自己就上楼去了。 
如果瑞平是一个细心的女孩,他应该看到妈妈的脸上有一抹姜黄色,她的眼睛有一些黯淡,眼球转动很迟缓,她上楼的步子很缓慢,她的腰身好像板住了,上楼是要用手扳住楼梯。如果瑞平能跟上去看一看,他一定能看到妈妈正躺在床上,如果他能注意妈妈的眼睛,从那里一定能见到眼白已经黄色,像是一只猫。眼睛里有浑浊的泪水。 
弄堂中正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响动,有很多的人正在说话,间夹着一些拖动粗大毛竹竿的声音。有人将一根又一根毛竹送到了小弄堂的尽头。 
将腰门推开,他就斜依在门口,双手依然插在裤袋里。他看着毛竹,知道房管所开始对石库门弄堂大修了。他走到大弄堂,见到画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已经全部被白纸保护了,然后等施工结束之后再进行补修。整条弄堂,包括所有的小弄堂,全部都堆上了毛竹。一些穿着白色帆布工装的工人在弄堂里走来走去,他们的腰板笔挺,因为腰间的皮带里插着一把柴刀,他们的身子后面仿佛拖了尾巴,那是因为他们的腰间系着一扎细篾片。这些篾片如纸一样薄,边缘锋利,况且已经在水里泡过,更显得柔韧异常。这些工人很吸引瑞平的,他们从地上开始工作,将几根毛竹树起来,两个工人扶住根毛竹,一个工人就像猿猴一样爬上毛竹,然后就将另一根毛竹斜着,两根毛竹就是用几根青青的细篾片绑扎起来的。毛竹就搭成了很多正方形、长方形,然后又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又将毛竹斜着连接四边形的两个对角的顶点,一个高高的脚手架,就这样矗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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