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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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允许的恶劣对待,同这 些管教干部的感情用事,不能说没有关系。
两年之后,我到了四工农场。四工农场机修厂有个刑满释放人员,姓王,刑满后仍不准许回 家,在机修厂当了“职工”,是个技术骨干。一次,他和我攀谈起来,问我:“你爱人现在 哪里?”我说:“夹边沟。”他立即吃惊地说:“哎呀!你爱人怎么去了夹边沟,以前劳改队 里调皮捣蛋管不了的,才往夹边沟送,劳改犯们最害怕去夹边沟,一听说往夹边沟送,先就 吓软了。唉!那个农场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连连摇头叹息,对景超的处境表示极为担心 。他的话进一步证明,夹边沟名为劳教农场,事实上对右派分子们实行的是管劳改犯的一套 办法,而且自有其更严厉的一套惩罚手段。省劳改局把全省唯一的、主要接纳右派分子的劳 教农场选中在夹边沟,对其施政方针肯定早有指示,早就做了安排,这样,景超和两千多难 友的悲惨命运便可想而知了,以后酿成大惨案的前提,在农场改为劳教单位时就已形成。 而当时我们都既愚又傻,对这一切不仅毫无所知,连想都没想过,景超天真地自投罗网,作 为妻子的我更没想过应该劝阻。
在此期间,我在十工农场的劳动和生活条件已有很多改善。场部开办鸡兔饲养,我和小徐被 调去养鸡兔,在畜牧师的指导下,我们尽心尽力地喂养,力所能及,心理上消失了压抑感, 我每天记饲养日记,运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训练鸡们听哨音吃食。喂食前,我一吹 哨子,鸡们便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我觉得乐在其中。
我们才到农场时,由于春耕尚未结束,很多日子没有休息,我们本来就难以支撑、疲累不堪 的身体很受不了,但是,工人、民工也和我们一样没休息,我们无话可说。后来实现了双周 休息一次,每当休息日来临,我们也欢快非常。
在第一个休息日,我们先自在地睡了一下懒觉,然后洗头洗衣服。我们每天和土打交道,又 常遇到风暴的肆虐,尽管每人都用布帽子把头发全塞了进去,头发里还是积了很多沙土。下 工后取下帽子,头发表面落上的沙土还一层,低下头用手拂打,能打掉一些;把手指插到头 皮上,还能摸到一层沙土和汗水搅和在一起的污垢,这是无法拂打掉的,使劲在满头乱搔一 阵,也能稍稍舒服一点。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女性,原来都以修饰自己的头发为乐 事,如今美丽的头发变成了这般模样,飞蓬乎?鸡窝乎?说什么都行。真是几多无奈,几多不 快!不过,跟头上的右派帽子相比,这又算不得什么了。如今头发成了飞蓬、鸡窝,是为了 最终取掉那个更令人无奈、更令人苦恼不堪的右派帽子,所以,平日里,谁也不说什么,因 为说了也毫无用处。在休息日,我们洗去头发上的污垢和沙土,洗头水都变成了黄泥汤。互 相看看,明亮蓬松的秀发又重新出现在每个人的头上,3人又都散发出青春的光彩!小徐身 后垂着两条明光可鉴、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回眸一笑,长辫轻轻摆动,妩媚可爱;石天爱的 头发有点自来弯,显出几分潇洒,几分倜傥;石天爱还帮我剪去小辫,把我的头发精心修剪 成城里正流行的式样,说我:“像是变了个人!”我笑了。她又说:“我就喜欢你笑的这个 样儿,你怎么会是兰州人呢?”她心目中的兰州人,跟京津一带的女性大概大有差别。作为 女性爱美的天性,就是把我们发配到荒漠孤岛上,怕也是改不了。
小徐是个勤快人,洗完衣服,又坐在铺位上缝缝补补,把带来的大提包里的衣物整理一番。 不知何时,她把装有丈夫照片的镜框拿出来仔细端详,看个没完,一会儿,又把照片从镜框 里拿出来,看了正面,又看背面。我侧过头去一看,原来背面有些钢笔写的字,大概是小梁 为她写的临别题词。她把我当作了互诉心曲之人,无言地把照片背面写的字拿给我看。我拿 起照片一看,果然是她亲人的题词,写的是:
莲:
我的爱,勇敢些,
勇往直前地去吧!
爱你的杰58。3
她满脸凄楚,依然沉默无语,已是断肠之态!这有限的字,已让她洒了多少伤 心泪,又勾起多少离恨别愁!
丈夫要她“勇敢些”,“勇往直前”!那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别夫抛雏、忍辱负重到遥远荒僻 的农场劳动改造,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敢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应该说,她是在按丈夫的嘱 咐努力去做,她的一切表现已经够勇敢够坚强的了,20岁的青春年华,在别的许多女孩子 们还正是编织美丽梦幻、享受人生最美好时光的年纪,而她已在政治上蒙受不白之冤,随之 而有了目前的种种不幸。她有冤,她有苦,还得强作欢笑强忍受,她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也 都在这样做。因为我们都知道,如若怨尤,如若反抗,只会使自己陷于更悲惨的境地。但, 要她剪断这离恨别愁可是太难太难了。此恨悠悠,何时方休!
石天爱看到小徐看亲人照片时凄苦缠绵的痴态,也不多话,把她和妈妈的合影拿给我看,这 是她七八岁时的照片,她妈妈三十一二岁年纪,长得端庄清秀,一副蔼然可亲的样子,她自 己完全是男孩打扮,一身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挺神气,只是没有妈妈好看。她刚接 到妈妈的信,她妈妈说是寄来了肉松和一些日用品,所以她兴致极好,连连说:“天津‘吉 士林’的肉松,特棒!老太太给我寄,只能寄‘吉士林’的,她不会买别处的,寄来了你们 都尝尝。”肉松还没收到,她好像已经吃进了嘴,舌头在嘴里动来动去,仿佛品到了肉松的 香味。石天爱平日里极少伤感之态,从不流泪。28岁的人还没有心上人,也许她早就悲 愁过了,一切都想得开。她一说家常,就说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的种种情景。她爱谈论有关 吃的事,特别喜欢精神会餐一番,不过也挺克制,说到她家的吃喝,只是说到她怎么和妈妈 一起包饺子,吃麻酱面要再来点黄瓜丝之类,普通人家难以吃到的讲究饭菜,她从不提起, 因为她知道不能说,也许,在批斗她时,她已为说这些话吃够了苦头。
这天,我们还从饲养组买到一茶缸牛奶,3人分喝,石天爱喝牛奶的那个馋样儿,真像是喝 到了天上的琼浆玉液,一面连连赞叹说:“真香,真香,真香哎”一面不无遗憾地说 :“没麦片,有麦片煮一煮就好了!”
大灶上也大改善,中午吃苜蓿韭菜包子,苜蓿是从农场的苜蓿地里采摘的嫩芽儿,韭菜头一 天就派人去县城买来了,馅里有一星半点的肉,一个包子要半斤粮票,我从未见过,也从未 吃过这么大的包子。我们狼吞虎咽,吃得香极了。
但是,景超的来信在我心灵深处罩上的阴影,是无法拂去的。当我吞咽味美无比的大包子, 把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他因饥饿而瘦削了的面庞,眼镜耷拉在鼻梁下 方……当我唱着歌儿和可爱的兔子、鸡们为伴,热心喂养它们的时候,他在烈日的曝晒下 站在碱水沟里挥动沉重的铁锨挣扎不已的身影,竟不离我的左右,随时出现在我的身旁,只 是他已穿上了一双长筒雨靴……我和周围的许多人随意谈笑,颇有些自在,颇有些自得的 时候,我深知,那别着枪的管教干部就巡视在他的周遭……他失掉的太多太多,而一切都 已无法挽回,无法补救了。
使我追悔不已,痛苦不已的,这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四章我们的演出活动及其他
中国共产党的生日“七一”快到了,我们对这个节日的到来不是不想,而是没有 资格去想它。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已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怎能去参加庆祝活动呢 ?
没想到,有一天工会主席邹士杰特意找到我,告诉说:“七一”那天,全场要举行盛大的纪 念活动,要奖励先进工作者,还要举办全场性的文艺会演。因为女同志少,我和小徐一定要 出个节目,干不了别的,唱个歌也行。邹士杰是专门找我谈这件事的,意思是非出个节目不 可。为了给节日增添一点气氛,这已是义不容辞的了。
这可难坏了小徐和我,小徐说她根本唱不了,我虽从小喜欢唱歌跳舞,参加正式演出极少, 一紧张干脆就唱不出声音,不演吧,既辜负了邹士杰的一片盛情,又怕说我们架子大。我们 心里不禁也有点好笑,右派分子怎么能参加庆祝党的生日的会演?这可有点阴差阳错。但是 ,领导上让演,我们也不便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后来,我和小徐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排 练了个俄罗斯双人舞,到时候就凑个热闹吧!我来农场时带了两件从北京买的时髦衬衣,还 带了一块蓝棉绸,小徐也有一块布料,我们就用两块布料粗粗地缝成两条长裙,穿上漂亮衬 衣,就是我们的舞衣。
当然,我和小徐都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要在农场正式演出,而且是在庆祝“七一”的文艺会 演中演出,我一想到这阴差阳错的安排就忍俊不禁,生活真不知在跟我们开什么玩笑!不管 怎么着,我还得感谢这个玩笑,跳舞总是令人惬意而愉快的。
“七一”这天,也是个难得的休息日,大家都脱去劳动时的破旧衣衫,穿着整洁漂亮,高高 兴兴地去参加庆祝大会。我们同组的工人们大都穿上了崭新的蓝卡其布制服。全场各队的人 都来了,获奖和参加演出的人更都是兴冲冲地来了。场部临时在空旷的场地搭起了戏台,拉 上篷布,挂起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七周年”的横幅,显得庄严红火。台前放了些建 筑用的长横木,就是台下人们的座位了。因为全场的人都要来开会,有的大队离场部二十来 里路,步行来很费时间,大会开始已近中午。先是庆祝党的生日暨发奖大会,右派分子们劳 动表现好的,和工人们不分彼此,同样获得了应有的奖励。个人获奖的奖品,我记得是一面 纸做的红旗,农场条件差,意思到了就十分难得。我印象深刻的是省人民银行的一位难友李 正华也获了奖,他坐在获奖者的行列里,因为天气热,只穿着背心,表情庄重,魁伟的 身体,肩膀宽宽的,发达的胸肌线条分明地隆起,十分英武。我想,这位难友来到农场才几 个月,劳动上就取得突出成绩,他一定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本来就是好样的,心中无愧 。他那坦诚庄重的神情,也在向大家表明,自己本来就是党的好干部。尽管当时我还不认识 他们,我仍然为我的难友获奖感到欢喜自豪,因为他们的获奖,说明农场领导确实把我们当 人,和工人们一样对待,他们作为我们之中的佼佼者为大家争得了荣光,我怎能不兴奋愉快 呢?今天的读者对于这种感受很难理解,知识分子得到了和工人同样的对待有什么值得自豪 的?在当时,我们是以资产阶级反动派的身份同国家主人翁、充当领导阶级成员的工人坐在 了一条板凳上,这里没把我们当做打倒在地的阶级敌人对待,从当时全国的情况来说也许是 一个特殊的例外,对我们蒙冤受屈的数百名右派分子来说,更是一种机遇。在中国960万平 方公里的广袤疆土上,右派分子们有这种幸运的角落并不多。多年之后,我依然把十工农场 当作我心灵上的乐土,是在这时就有了深切的感受。也许,“山高皇帝远”,才使这里有可 能把我们当做普通人来对待。
下午的文艺会演节目十分精彩,成为全场文艺人才的大检阅。原省人民银行学校冯士伟和武 威步兵学校曾芳煜的独唱,铁路文工团郑文义的小提琴独奏,李佐亭的山东快书,徐保安、 赵芝贵自编自演的相声,等等,都颇具水平,一大队的难友们还演出了秦腔折子戏。我和小 徐的双人舞,乐曲只是简单的重复,到演出时已是一个小乐队在伴奏了。这些演员,有些原 来就是专业文工团体中的佼佼者,如郑文义的小提琴独奏,据说在西北五省(区)是第一把; 有些人原来经常参加业余演出,如冯士伟的独唱、周至德拉手风琴绝不低于专业文工团的水 平。符文虎是原省公安厅的乐队队长,会多种中国乐器,他曾多次带领他的乐队到甘肃日报 社为舞会伴奏,他曾注意到我,原来我们只是不相识罢了。相比之下,我和小徐的双人舞真 算不得什么了,我们只是作为唯一由年轻女性演出的节目而受到大家的注目。
这次演出,使我结识了众多多才多艺的难友。农场领导一定是向县上汇报了我们会演的盛况 ,得到县上的鼓励支持。不久,就又从全场把会演中出现的人才集中起来,增添了新的节目 ,紧张排练,决定到县上隆重演出。新增加的节目有:大联唱《歌唱安西好地方》,用绣 金匾的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