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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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
奴婢姓郭，叫碧儿。
以后你就留在孤身边，服侍孤吧。
她站在我身后替我梳头。她的手很温柔，还带着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
偶尔从镜中瞥见自己的脸。才突然发现如今的我真的和她不大象了。我已老去。无论什么，也挽不回衰败的容颜。
纵是如花美眷，亦抵不过似水流年。
我让碧儿和我说说她家里的事。她一开始很拘谨，后来就慢慢自然了。毕竟还年轻，又是第一次进宫，没有长居宫中的人的圆滑。她总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说到有趣的地方，我会微微地笑，她也会跟着笑。好象很快乐的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留在我身边。可是从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定了这个念头。我年轻的时候那样不快乐，就让她替我快乐吧。
如果没有来我身边，也许她会被分到某一个宫院里，每天扫扫院子，浇浇花，和宦官斗斗嘴。就这样慢慢地老去。这个宫殿那么大，人又那么多。那些漂亮的宫女，就象那些不起眼的小花一样，散落在各个角落，慢慢地绽放，又慢慢地凋落。
其实起眼如我，也逃不过花的命运。美好的年华，已经随风而去。剩下的日子，不过在宫墙之下一点一点凋谢而已。
睿儿却始终没有被立为嗣。我知道他一直心存疑虑。可是宫中年纪与睿儿相仿的小孩并无他人，而年纪小的，母亲又不得他宠幸。
我的睿儿成为太子，剩下的只有时间问题了。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誓言。
我已别无所求。
洛殇　第四章　天下美酒（上）
　　　　（三）天下美酒
从坤宁宫的门口往外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院墙，和院墙上的一方蓝天。
这样看的时候我便会想起安平的家，一所小小的房子。站在门口往外看，是层层叠叠的山，和山上的一方蓝天。
小时候常问父亲，山那边是什么。父亲便会很怜爱地揽住我的头，说山那边还是山。我再问山的最那边有什么，他便会告诉我山的最那边就到了许昌，那里的皇帝住的宫殿。
如今我进了皇帝住的宫殿，站在坤宁宫的门口往外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院墙。
没有人告诉我院墙那边有什么，可我知道院墙那边还是院墙。再往更远处看，那边有我的家。
我叫碧儿。
他们都叫我碧儿，除了我的父亲。
其实他不是我的生父。我很小的时候亲生父母就死在了战乱中。然后我的父亲收养了我，从自己的口中省下粮食来将我养大。
我宁愿相信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父亲。
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叫我“女王”，一直到我大了，有人劝他说这个号太张扬，可他依旧还是叫我女王。
家里很穷，可是每次父亲出去都会省下一两个钱偷偷买糖带回来给我吃。他真的很宠我。我是她的女王。
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家里已快揭不开锅。有一天母亲问我是愿意嫁人还是进宫。我问母亲，嫁人和进宫，哪个能赚更多钱给父亲买酒喝。母亲说是进宫。
于是我就进宫了。
离家那天我对父亲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天下的好酒都摆在他面前，让他任意喝。
父亲当时眼圈红了。
他们说我好运气，一进宫就被皇后选到身边。
老一点的宫女对我说，我长得极象皇后年轻时的样子。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当皇后叫我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我羞愧得几乎钻进地下。她站在我面前，那样雍容，那样华贵，她的眼里，有一种深深的说不清的东西。相比之下，我只是个村姑而已。
皇后喜欢叫我帮他梳头。也喜欢听我说话。我便常这样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我家里有趣的事给她听。她有时会微微地笑。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不开心。
我一直没见过皇上。听人说他现在已经很少来皇后这里了。
第一次见到皇后的儿子曹睿时我正在坤宁宫的水池旁喂鱼。突然感觉身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皇族独有的衣服的孩子。
他看见我也愣了，好半天，才说：
你长得和我母亲真象。
碧儿不敢和皇后相提并论。
他笑一笑，然后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喂鱼。
你也喜欢喂鱼么？他突然抬起头来问我。
说不上喜欢，只是没事时就来这里喂。
多喂喂这些动物吧。它们会很高兴的。不象人，给得再多，也不快乐。
你不快乐么？我笑着问他。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突然在他身上嗅到一种与他这种年龄不相配的沉重。
他长得不象他父亲，他的线条很柔和，说话声音也很温柔。他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让人想起一头迷途的小鹿。
那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孩，身上有着一种同龄人身上所找不到的忧郁。平日里他来坤宁宫，也只是和皇后对坐着。俩人都不说话，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寂寞而无聊的对坐？
只有和他一起喂鱼的时候，听着我给他说外面的一些有趣的事，他才会极少地露出一些笑容。
那时候我也会跟着高兴。我觉得象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心里头是不应该有太多东西的。
一天，皇后去给太后请安去了。我留在坤宁宫内。
坐在窗前，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皇后回来了，一回头，迎面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象失了魂一样，死死盯着我看。
他的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眼中发出灼人的神采。
正在琢磨他是谁的时候，猛然瞥见他腰间一条绣了龙的黄腰带。
我一下子慌得几乎昏厥过去，连忙在他面前跪下。心如鹿撞，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就那样站着，好半天没说话。一直能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
突然觉得他的手摸上了我的脸，然后拂过我的眉眼。
是一双很宽厚的手，带着一点粗糙。就这样缓缓地游移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温柔而苦涩的感觉。
我不禁泪流满面。。
月儿。好半天，我听见他暗哑的声音。
回皇上，奴婢叫碧儿。
他一下子惊醒了的样子。把手收回，看我半天不说话，然后终于问道：
你是新来的吧。
回皇上，奴婢刚进宫。
愿意服侍朕吗？
但凭皇上作主。
好。你起来罢。
我站起来，站在他面前。他又一次凝神看着我，许久。
在他的目光下，我已经没有了初见他时的慌张。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我已在他身边许久，就是他的皇后。这种感觉，罪恶而又真实。
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声，皇后回来了。她进来看见我和皇上，怔了一怔。然后走过来，神色自若地向皇上行礼。
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在她面前，我又变回了那个愚笨的村姑，感觉无地自容。
朕要带她走，皇后可有意见？皇上问她。
但凭皇上作主。她淡然答道。
然后皇上和她就别的事说了几句。我一直低着头站在一边。他们的对话简短，声音平淡。可我却总觉得他们的声音在尽力压抑着一种沉重的感情。
偷偷瞥了一眼皇上，发现他看她的眼神，竟与看我时的无异。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很多余。
然而不知为何，皇上已基本不再去她那里。
皇上给我在宫里专门设了一个院子，叫碧落院。他就终日呆在碧落院里，让我陪他看书，批奏章。
我回坤宁宫见过一次皇后。她似乎并不因我被皇上宠幸而恼怒，待我仍如以前一样好。走时还专门赐我一些珠宝。
走时她对我说，你要好好服侍皇上。他一直很辛苦，这里能让他开心的，就只有你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让人心痛的寂寞。
后来只要皇上不在，我就去陪皇后聊天。自从成为皇上的人后，她就不再叫我碧儿，她叫我妹妹。
她这样叫我，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妥。有时候真的感觉她就象我的亲姐姐。
睿儿仍不时来坤宁宫。有时与皇后沉默对坐，有时和我一起去水池喂鱼。
宫里的人都不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孩。我也不了解。可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喜欢。我想如果他是我儿子就好了。如果他是我儿子，我不会只是每天和他沉默地对坐。我会和他说许多话，让他开心。
可是他不是我儿子。即使我已成为他父亲的人，他还是坚持只叫我“碧儿”。
洛殇　第五章　天下美酒（下）
　　　　两个月后，我被封为贵妃。
四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得知我有喜那天皇上似乎很高兴。很久都没见过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了。
那晚，迷糊中觉得皇上附在我耳边对我说：如果是个男孩子，我就立他为太子。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又睡着了。做梦梦见我成了皇后，把天下的好酒都摆在父亲面前让他喝。我不禁在梦中微微笑了。
没多久，皇后也知道我怀孕的消息。
她专门带着睿儿来碧落院看我。她对我真的很好。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再三叮嘱我要注意休息，好好保胎。
临走前，她问我知不知道是儿是女。
我说太医来把过脉，说八成是个男孩子。
她说了声好然后道别。在她回过头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她脸色有点发白。
我想那只不过是因为她最近没有休息好。
第二天皇后专门派人送了一罐补汤过来。
我喝了一碗然后人事不省。
也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皇上和许多太医都围在床前。
同时我感觉到一阵腹痛如绞。
挣扎着问了一句我怎么了，有太医答我说，是流产了。
顿时我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两个月后。
听贴身的宫女说，我差一点就会死去。那剂药下得太重。我能活下来已是幸运，可是已再不能生育。
我坐在窗前流了一天的泪。到傍晚时，已再无泪可流。
皇上进来搂住我的肩。他的脸色发青。这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也看得出来是真的生气了。
走，我带你去坤宁宫。他对我说。
坤宁宫里依旧没有开灯，皇后一人独坐在一片昏暗之中，似乎早已料到了我们的到来。
为什么这样做。皇上径直走到她面前，这样问她。
她没有说话，半天一片死寂。
这是死罪。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听见皇上的声音在这空洞的宫殿之中回响。
我早就叫皇上杀了我的。皇后终于幽幽地开了口。
皇上没有说话。
皇上最后现在杀了我，否则，有我在一天，皇上就会不开心一天。
皇上还是许久没说话。突然他转过身，往宫外走去。他的脚步有力地踩在地板上。
起驾回宫。一旁的太监在吆喝着。
我泪如雨下，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皇上的腿。
皇后害死了皇上的儿子，还几乎害死臣妾。皇上就不打算为臣妾作主吗？
他叹一口气，拨开我的手。
这不是皇后的错，是朕的错。
他拂袖而去。殿里最终只剩下我和皇后。
我擦干泪，站起身，对着坐在那里的皇后说：
终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皇后还是那样端坐着不动。象是睡着了一般。
这件事过去后，皇上又苍老了许多。
每天在他身旁睡下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来抱着我入睡。只有冰冷的手捉住我的手，通宵达旦。
只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却已感觉是个老人了。
睿儿有空仍会过来我这边向我请安，可是自从那件事后我们已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话。而且我总隐隐觉得，他在我这里的沉默，和在坤宁宫的沉默，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越来越觉得我只是个影子，无论是在皇上的眼里，还是在睿儿的眼里。只要有皇后一天，我就只是个影子而已。我已经不可能再生出小孩来做太子，我亦无法做皇后。这样，我便无法实现我的承诺，把天下美酒摆在父亲面前让他喝。
只要皇后一天在，我一天不能实现这一切。
身体恢复的时候经常有大臣来给我请安。来的最多的是一个叫张韬的幸臣。刚入宫时我是不大爱和这些大臣打交道的，可是现在却慢慢多了起来。
皇上很喜欢张韬。没事的时候常叫他过来陪他说话。其实我心里并不喜欢这个笑起来眼睛几乎都看不见的宦官，可是他对我有用。
一日偶尔和张韬谈到皇后。张韬说，皇上心虽系皇后，最得宠的却是贵妃。皇后不及贵妃贤良淑德，不足以母仪天下。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一日在后花园与张韬道别回宫时，突然发现水池旁站着睿儿。心中一动，发现很久没有和这忧郁的少年说过话了。
我走过去对他笑。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是要伤害我母亲是吗？他冷不防问我一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盯着我半晌没说话，良久叹一口气，说：
你现在在我面前都不敢说实话了。你在顾忌什么呢？在这宫中，我只是个沉默的影子。我没有相熟的大臣，我没有嗣位，我甚至连个封号都没有。我看着身边的一切却无力去改变，这从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你还在顾忌什么呢？
他转身欲离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叫住他，大着胆子问：
你难道不觉得如果没有你母亲，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许多？
可她是我母亲，我爱她。这一切我都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