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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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所未有的疏离、戒备,以及憎恨。
冯清的恨,终于褪去了,只剩茫然无措。拓跋宏终于松开手,决绝地、毫无眷恋地拂袖而去。
第十四章 天将愁味酿多情(5)
至夜间,我独坐灯下,终于等到了拓跋宏踽踽而来的身影。这厢灯火如昼,他在门扉处略站了会,却是一身萧瑟。我心中忽然不忍,倒将礼仪忘却,只含了凄凉的笑,远望着他。
少顷,挥手屏退众人。他的面色虽平和,却有倦怠之色;这倦怠之色,勉强藏住了心中的失望与苦痛。
“你知道平城的事,对么?”他极其冷静地开口,声音却有些苍茫。我惊惶地抬头,按着既定的思绪,有所保留地回答:“臣妾也不敢肯定。只是觉得,东阳王他们,还有皇后……他们一再劝陛下去平城奔丧,此事……此事不妥……”
拓跋宏忽然笑了,紧抿的唇角缓缓拉出一线弧度,那是悲凉的味道。我不觉怔了。他衔着似有若无的冷笑,说道:“何止是不妥?东阳王,以及穆泰、陆叡等人留守平城,他们早已布好了局。朕若是贸然前去奔丧,必然会受到他们的胁迫。”
这番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无须再有顾虑了,言语便越发从容起来:“陛下英明。您拒绝去平城,并且下令将太师的灵柩送到洛阳来,臣妾也就放心了。”
他感叹道:“朕此次不能去平城奔丧,原本是想回来之后好好向你解释一番的……”我的泪水猝然滑落。他又何须为自己的言行而解释?我忍泪道:“陛下言重了,臣妾明白您的苦衷。”
他长叹一声,走到我的身畔,轻轻按着我的肩膀,又说:“你既知情,为何不私下里派人向朕禀报呢?”我并非不心虚,略微思忖,想好了合适的措辞,才缓缓答道:“陛下当时尚未回京,臣妾也是忧心如焚。但臣妾这样的身份,言行皆受制于人,又如何禀报?何况,皇后随时能治我一个谤议之罪……”
拓跋宏陡然一惊,无奈而又悲悯地望着我。说到此,冯清的名字,已是呼之欲出。我适时停了下来。他有些失神,不知不觉接了下去:“皇后,她、她……”
我在他的惊疑中,顺势说道:“臣妾方才一时情急,这才斗胆劝阻……”他兀自接着自己的思绪,苦笑道:“皇后竟也……”话语忽然一滞,他望着我的眼睛,问道:“妙莲,你老实说,你是如何知道平城之事的?”
这话,虽然是在问我,实则却是在调查冯清。我起初只是沉默,开口却半遮半掩:“尚在平城的时候,东阳王请求觐见皇后。皇后亦遣人告诉他,‘我绝不换汉装’……”这是隔靴搔痒的回答,刻意回避了他的问题,却在暗示冯清和东阳王等人的关系。
拓跋宏一言不发,只是颓然走开,跌坐在椅中。“朕虽然料到东阳王等人的用心,却料不到皇后……”他竟不忍言及,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噙着泪跪下,道:“求皇上宽恕臣妾。臣妾并非刻意隐瞒;也绝非与他们结党,更不敢陷皇上于不义……”拓跋宏端凝的面容,忽然有了几丝抽搐的痕迹。我说的是自己,字字句句却又将罪名推给冯清:刻意隐瞒、结党、陷皇上于不义……
“妙莲,朕未曾怪罪于你。”他苦笑道。一面扶我坐在绣墩上,另一手与我轻轻相握,低声说:“你千万节哀。”
我抬头看他。他的神色却茫然起来。须臾,目光凛然一闪,发狠一般,切齿道:“朕绝不给任何人以胁迫的机会。既已迁都,绝不回迁。”一面是坚硬的口气,另一面却郁郁地吐出一口气来:“平城太压抑了……”
我心中忽然一痛,难道他迁都也有几分逃避的意思么?不敢问,只是默默凝视着。他又说:“朕当日在平城营建寿陵,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朕百年以后,是绝不葬在那里的!”
我忽然联想到距离寿陵不远,就是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了,而寿陵的规格远远小于永固陵。心中忽然一颤:他于太皇太后,应该有恨,恨中有敬畏,也有感激;因了这层敬畏和感激,恨意就越发浓重,而他承受着,也越发痛苦、压抑。
我心中不忍,柔声宽慰道:“如今,一切都重新开始了,陛下何必对平城耿耿于怀呢?”他颔首,勉强微笑着。
话题最终还是绕了回去:“对于东阳王他们,皇上打算……”他沉着地说:“朕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问他们的罪。但将冷眼旁观,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
犹豫了许久,我终于试探道:“那么,皇后……”
拓跋宏面色一黯,再次沉默了。
第十四章 天将愁味酿多情(6)
平城之事,冯清其实毫不知情。但拓跋宏既然对东阳王等人抱着冷眼旁观之心,自然不可能当面与她对质。他待她,原本就来得勉强的情分,如今越发淡薄起来;我和冯清,人后失和,如今连人前的和气都无法维持了。
越是如此,我却越发恭顺起来。依例请安,当着人面,一句厉害的话也不说。冯清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见我姗姗而来,怒火几乎燃到了眉梢。郑充华见她神情有异,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向堂下轻扫了一眼,唯独不看我。
“罢了,我今天有些乏,你们都退下吧。”说着,她站起身来,郑充华顺势扶住她的手。众人起身相送。我在她的背影里,平静地问:“皇后是在生我的气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冯清猛然回头,怒不可遏:“你不该昧着良心,一味攀附皇上!”我依然平静地望着她。她又道:“我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你忍心让博陵长公主迁葬,这也罢了;但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你竟不为他争取应有的尊荣……”
何谓尊荣?我忽然笑了,既可悲,又可笑。她所有的尊严与自信,尽是得自这所谓的尊荣。我怆然说道:“皇后,你并不了解父亲,他并不要这些……”说着,眼圈不觉一红。冯清的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发狠地盯着我,片刻之后,终于转身离去。
我仍站在原地,直到周围都静了,才慢慢地转身。穿过前庭,暮春的落花一阵一阵,稀疏地从身畔拂过。我一抬头,却与冯妍不期而遇。
我微笑道:“妍儿,你母亲可好?”她迟疑地唤了一声:“昭仪。”却并不上前。我心知她对我也有隔阂了,不禁苦笑起来:“妍儿,你对姑姑也生了嫌隙么?”
她这才轻声问:“昭仪,您为何要阻止皇上回平城奔丧呢?祖父的灵柩……”我打断她:“妍儿,你相信皇上会这般无情么?”她摇摇头。我又问:“那么我呢?”她稍一犹豫,再次摇头。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谅解。皇上是有苦衷的,平城的局面并不稳定……”
冯妍忽然说:“可是,皇太子并没有说平城有什么不稳定啊。”我心念一动,莫非拓跋恂与平城有联系?他是储君,若他也站在守旧的那一方……我试探道:“皇后也信皇太子的话么?”冯妍说:“皇太子和东阳王他们那么亲密,怎能不信。”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妍儿,这样的话可不许随便说。”
这一日,拓跋宏巡视洛阳。甫一回宫,就于清徽堂召见中书令李冲等人,狠狠发了一顿脾气。
苏兴寿向我禀报时,我正拈了花钿,前后比照着,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你下去领赏吧。”心中却悄然转了几个念头。
薄暮时分,待拓跋宏回转后宫时,面色稍霁,我才小心翼翼地问起:“咦,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么?”一面凝神打量着他。
“朕今日出巡,在城中看见不少穿夹领小袖衣的……”他一起头,我便已意会,温言道:“就为这事,您责罚了李中书?”拓跋宏一怔,目光在我面上略微凝滞,忽然问:“你也知道李中书受罚么?”我心里吃了一惊,有些目眩,一时却寻不到合适的措辞。
然而,他不过一笑置之,仍然就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朕早已下令禁穿胡服,而平城那边,东阳王他们仍着鲜卑装,朕苦于目前无法威慑;倘若连洛阳都是如此,朕……”
我忽然涩涩地笑了,将头轻轻转开,心里含着一句话:漫说平城、洛阳,单是后宫之内,连皇后都不肯换装,又如何苛求天下人?拓跋宏起初有些诧异,欲问,似乎又联想到什么,终于苦笑一声,一味沉默着。
我倒有些不忍了,觉得此时不必逼他,于是笑着拣了句可有可无的话:“移风易俗也需要时日,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他沉吟道:“朕虽然罚了李中书的俸禄,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这事并不能怪他。”我轻轻颔首。他眉心一皱,颇有些自嘲的味道:“王肃倒是直言不讳,弄得朕很难下台。”
“哦?”我认真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他为李中书不平。他说,‘陛下宽于内而严于外。洛阳百姓穿胡服,李中书受罚;那皇后着胡服,陛下是否也该受罚?’……”他未说完,我已掩口笑出声来:“王大人这话可真是厉害。”心里却明镜一般,王肃是在暗中帮我,也是帮他自己。
拓跋宏仍然苦笑。我试探道:“那么,陛下亲自去劝皇后?”他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不。朕不愿再踏进中宫。”说得那般决绝,我不禁笑了:“难道以后都是如此?您还是以大局为重罢。旁人去劝,肯定是要碰钉子的。”
他并不接口,忽然另起一问:“对了,离开平城前夕,你父亲曾叮嘱过什么?”我黯然神伤,低声道:“他劝皇后着汉装……”拓跋宏惟有叹息,久久不作声。
“皇上?”等了许久,我终于轻声唤他。他回过神,胸中似早已有了一番安排,执我之手,细细说来:“朕一直想对冯家想做一些补偿。你看,将冯妍许配给太子如何?”我怔了怔,冯妍与恪儿同岁,我心里自有计较,却不料……但眼前,拓跋宏极其诚恳地望着我,我只能含笑点头。他又说下去:“彭城公主如今寡居,待三年期满,朕打算为她和冯夙主婚……”
我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心中惘然,惟其默默。他笑道:“朕当年失信于你,如今再补偿,还来得及么?”我眼中流下泪来,含嗔含悲地笑着,什么也说不上来。
第十五章 一种蛾眉明月夜(1)
五月甲午,拓跋宏下诏:断北语,从中原正音。年过三十者,习性已久,可慢慢更改;三十以下,不得在朝说鲜卑语。
下朝后,他径直前往清徽堂。那是他日常读书、理政之所。那日,我置身满室书简中,徐徐起身相迎。他进门时,有淡淡的笑意。我心知情况不坏,但不听他亲口告知,心里还是不放心。
“今日与群臣辩得怎样?”我笑问。禁胡语的诏令已下了数日,今日朝堂上,论的正是中原正音。
拓跋宏饮尽一杯茶,缓了口气,叙述的同时亦重新思忖:“朕先问他们,是希望我朝远追商周,还是不如汉、晋?咸阳王率先作答,‘群臣愿陛下度越前王。’朕再问他们,既然要千秋万代,那么是该变风易俗呢,还是因循守旧?”
我想象着拓跋宏暗藏的得意,有些忍俊不禁。他继续说:“还是咸阳王回答的,他拣了句模糊的话,‘愿圣政日新。’”我不禁笑道:“圣政日新,一个‘新’字,还需多说什么?”
拓跋宏微哂:“朕顺势说,好罢,既说了圣政日新,尔等不得违背。名不正,言不顺,则礼乐不可兴。朕要兴礼乐,先要禁止鲜卑语,莫非这不算‘新’?”
话说到此,便可知结果了。我虽然欣喜,但又婉转地说:“您似乎太性急了些,臣妾斗胆揣测,阻力定然不小罢?”他的面庞,渐有阴翳,眼中显而易见的却是倔强。他说:“朕又何惧区区阻力!”
见他踌躇满志,我亦只能温和地勉励他:“是臣妾失言了。这一项,其实并不难。亲王贵胄都是从小学习汉语的;朝中大臣总不至于完全不会,何况汉臣并不在少数;嫔妃们唯命是从,不敢不学;民间百姓与汉人杂居多年,更不是难事了……”
他微笑颔首。而事实上,我却含了另一种意思:除非,除非有人存心不愿意说汉语……随后又笑道:“那么,从今往后,宫里宫内,都要说汉语了么?”
他正待点头,殿外廊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汉人的履,叩击于木质地板,是断然不会有这种声音的;惟有鲜卑的靴子……他敏感地扬起头,连声叫着殿外奉诏:“白整、白整!”
进门的果然是冯清。鲜卑的窄袖袍子,水红暗云霞织锦纹,双手抄在覆袖中,粉面含威含怒。随后进来的,才是长秋卿白整。他正欲请罪,拓跋宏已挥手道:“下去吧。”
冯清却不进来,只是立在门槛处。拓跋宏目光漠然,远远地望了她一瞬,她才走到跟前,僵硬地行礼。
“罢了。”拓跋宏摇摇头。我缓缓起身,迎上几步,向冯清欠身为礼。她目不斜视,径直从我身旁走过,仿佛跟前并没有我这个人。我暗笑,垂手立于一侧。拓跋宏的神色却阴霾了。
“陛下,您下诏禁止说鲜卑语……”冯清刚以鲜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