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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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拥着我,轻声道:“可有半年没见了。”
这轻柔的一声,仿佛我们是寻常夫妻。他清湛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视过来,迫使我也抬眼,却只是匆匆一眄,终不敢长久正视。只觉得他变了。仍是挺拔的身姿,清明的眉眼,却真的变了。他镇定、从容、自信,是更有人君之气了。
我的眉梢亦带了一段难得的喜气,盈盈下拜,道:“臣妾恭喜皇上。”他懂得我的心意,含笑受之,双臂便适时扶住了我。
“朕从朝堂回来,方才召集众臣,论迁都之利弊。有人说,如今四方未定,不宜迁都。然而,朕迁都,正是为了经略四方啊。”他握着我的手腕,随着言辞的力度,不觉稍稍用劲。坚定的力道,倏然唤起我的沉埋已久的心事,便将温柔笑靥,转瞬换了端庄肃穆。我轻声和道:“臣妾明白。平城位于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难以号令中原,确非帝王之都。”
他颔首,以示赞许。心近了一层,便将苦恼缓缓倾吐:“先祖久居平城,家业根基皆在于此,要想顺利迁都,又谈何容易。何况带头反对的还是朕的长辈。”我不禁嗤笑:“和南伐相比,他们就不得不选择迁都了。”
他的唇边倏然衔起一丝矜持的笑,颇有几分不屑:“南伐?”我见他这般神情,心中自是通明,不禁轻声问:“臣妾斗胆,当日,如若他们宁可南伐,也不愿迁都,皇上又当如何?”
拓跋宏一怔,继而缓缓摇头,冷静中带着淡漠的恨意:“不,他们不会。他们只要保住方寸之地,只要他们的家业、他们的经营。他们更怕打仗,更怕风餐露宿、长途跋涉,更怕流血牺牲……”
我一晌默然。拓跋宏忽然冷笑道:“当日大雨倾盆,三军待发,他们一个个跪在马前痛哭流涕。朕当时以迁都为条件,他们不敢反对。如今朕已班师回朝,他们倒结了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朕打消此议!”
我忽然反手,回握住他的手臂。透过他的力道,我在宁谧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突突流通的血脉,一种生命的血气倏然涌上来。我轻声,却又桀骜地说:“陛下断自圣心,又何须顾虑他们!鲜卑远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以东木根山为都,昭成皇帝以盛乐为都,道武皇帝才迁于平城。既然他们能迁,皇上又为何不能迁!”
拓跋宏闻言一怔,因我少有这般决绝的时刻。他僵硬的面色有了柔和的痕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欣然道:“宫中有你,朝中有李中书、任城王、始平王,这也是朕的运气。”我低头莞尔,仿佛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晚膳清简,我亲自摆上杯盘碗盏。那道鹅掌却是少不了的,他会心一笑:“若非此物,我们就失之交臂了。”我半真半假地接口:“当日在家庙,也未曾万念俱灰;但若是皇上没有想起臣妾,那才是真正的万念俱灰,臣妾只有削发为尼罢了。”
说罢,许久不闻他的声音,我探头望去。他却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我,到底心酸不忍,道:“妙莲,这些傻话,又提它作甚?”他看我的目光全是宠溺,仿佛我真的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低下头,酸涩之意哽咽于喉头,便以银筷轻击紫龙黄碟,说道:“吃罢。”
晚膳才罢,不过戌时。我净了手,见门户微敞,皎皎月光并摇摇明烛,一直映到面上来,转首又见张弦以待的七弦琴,便起了一番旖旎的心思。拓跋宏却犹豫了,轻声道:“朕今晚约了始平王议事。”
失望之情是瞬间流露的。待要掩饰,拓跋宏的歉意却已渗在牵念的微笑中。我默然承接了他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转过脸去,斩钉截铁地吩咐:“摆驾,清徽堂!”
倚着门扉望了片时,终于还是回转入室。我兀自弹了一曲,清声吟唱:“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他其实并未走远,那琴声歌声在静夜里袅袅漾着,他必是听见的。但到底也踏着清歌,一步步走远了。
第十二章 幽怨绵绵恋参半(3)
几日后,昭阳殿中设了家宴。
硕大的赤金盘里盛了半羊;周围一圈天青冰纹瓷盘,珍馐佳膳渐次排开:红烧狍肉、拌薰鸡丝、晾羊肉、牙韭肉脯、金银肘花、燕窝鸭丝……虽是瓷器,却配了镶有玛瑙宝石的金碗盖,亦有一溜儿装了折叠奶皮等鲜卑吃食的赤金螺狮碟,以及赤金镶玉的筷子,与之相配。
这些陈设只于立后时的合卺宴上用过。平日若是这般排场,原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拓跋宏,以及业已去世的文明太皇太后,都是讲求节俭的人。后宫妃嫔谁也不敢僭越。此刻见了那五色斑斓的膳桌,我不免惊异,心知冯清平日并不如此,无非是今日隆重些,以示身份罢了。
临入席时,拓跋宏的面色果然笼上一片阴翳。我将笑意悄然抿去,又听他吩咐道:“上茶。”然而面前却是酪浆。冯清小心翼翼地进言:“北人的习惯,一向是渴饮酪浆。”拓跋宏倏然盯住冯清,一言不发。
“皇上恕罪。”冯清垂下目睫,亦抿去了目中的委屈,轻声道,“臣妾这里因无人饮茶,故而不备茶叶。”她本是请罪,奈何言语僵硬,气氛顿时便凝滞了下来。
殿外廊间,乐工本已就位,欲奏起平和欢愉的祝颂之曲,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打断。罗夫人性本安然,自是不闻不问;高贵人怯懦;袁贵人虽是伶俐的口舌,但此刻正抱了幸灾乐祸之心,也就一言不发。
稍待片刻,我才微笑启齿:“这怪不得皇后,是臣妾疏忽了。这次南朝进贡的新茶,皇上悉数赏赐于臣妾。臣妾本想择上品与皇后共享,不料竟忘记了。”平淡说来,半是无心地彰显了拓跋宏的偏爱。身畔几道目光,随即轻扫过来。看似平静,惟有置身其中,才能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冯清面露赧色,便以冷笑来维持尊严:“昭仪的好意,本宫心领了。”我心知她素来高傲,必不会领情,便愈加作出十二分的恭顺,问道:“然则,皇后是喜欢紫笋茶呢,还是阳羡茶?臣妾正打算……”
“够了。”冯清突然出言,她修得两痕纤细平直的长眉,此刻眉心一拧,便显得颇有英气。只是她才二十岁,稚气未脱,鲜卑式的后袍已然有体不胜衣之感,这肃穆的怒意,更显得空虚而可笑。我唇边旋即漾出一丝浅笑,个中意味,只有冯清知道。她并非不心虚,但唇角一牵,怒意明明白白,“堂堂鲜卑皇后,不屑于区区汉人什物。”
拓跋宏只当我一心为冯清解围,本想就势下台,闻听此言,登时大怒,霍然起身道:“皇后!”孰料冯清竟冷笑道:“我记得皇上以前是从不饮茶的。”她眼中本是嘲讽之意,此刻却渐渐成了幽怨。这怨怼并非完全指向我。因拓跋宏是在我回宫之后,才又恢复了饮茶的习惯。
拓跋宏闻言,也有一晌默然。待怒意稍敛,只余下无可奈何的倦意,遂挥手道:“够了,都够了。”目光匆匆与我打了个照面。不过刹那间,我勉强回他一个豁然的笑。然而,他对冯清仍有勉强的敬意,“今日本是家宴,又何须为这等小事发生口角?”
罗夫人坐在下首,悄然向身侧的宫人递了个眼色。不多时,几位小皇子便由各自的保母领着,依次上前祝酒。拓跋宏的兴致重又高昂起来。
我留心那几个孩子,恪儿最是清秀文弱;罗夫人的怿儿,不过七岁,五官倒也罢了,只是眉间的神情,倒有一种难得的从容蕴藉。我不觉凝神多看了他几眼,心中慨然。
席间,拓跋宏终究提到了迁都之事:“平城地寒,六月雨雪,风沙常起。洛阳乃锦绣之地,龙兴之都,况关中物产丰盛,漕运通达……”他极力描述洛阳之盛,最后又笑言,“何况,洛阳的宫室比之平城,不知壮丽了多少。”众人左右相视,不觉微微一笑。
高贵人忽然说道:“皇上如此说,但多数人却舍不得南迁呢。”我不免暗自思忖,她这话当真是无心?冯清却是听者有意,面色微微一沉。拓跋宏笑道:“那你可愿意迁?”高贵人不假思索便笑道:“臣妾宁可南迁,也不愿皇上南伐。”
我闻言终于松了口气。细细一品,她这话中也有亲昵的情分,只为圣眷未衰。但我如今早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拓跋宏淡淡一笑,并不接口。她亦只是含笑,身畔两个稚子,拓跋恪、拓跋怀,她于年初又诞下一位公主。如今儿女俱全,她眼神里不经意的,全是娇慵与满足。
拓跋宏沉吟片刻,终究换了温和的口气,向冯清说道:“待洛阳的宫室营建好了,皇后便可率部分宫人先行南迁。”冯清并未即刻答话,直到拓跋宏的目光以不容抗拒的威严,轻扫过去,她才庄容相对,勉强道:“臣妾遵旨。”
我注视着她,目不转睛,微笑似有若无。冯清悄然斜视,平静而淡漠的眼波并无涟漪,却将那丝丝缕缕的寒意,向我横扫过来。
第十二章 幽怨绵绵恋参半(4)
从拓跋宏口中听到王肃的名字,是他回朝数日之后,偶然得闲,与我细述此番南巡的所见所闻,无意中提及的。
“王肃?”我低声道,“臣妾那日也听任城王提起此人,心中疑惑,只是不敢贸然相问……”拓跋宏停住话头,问:“莫非你认识此人?”听他这口气,显然王肃还未提及曾在冯府一事。我淡淡地说:“臣妾记得,府中原先请了一位先生,教授小弟冯夙汉学。那人便叫王肃。后来辞去了。不知此王肃是否为彼王肃?”
拓跋宏沉吟道:“你看那人如何?”我略一思忖,答道:“只有数面之缘,臣妾看他气度不凡。小弟也时常说起,夸他博涉经史,对于南朝典制很有考究,尤其精于《礼》、《易》……”
拓跋宏听了几句,唇角渐渐上扬,继而大笑:“正是此人。”我反而有些不安:“皇上何以肯定是同一人?”他自信地笑道:“天底下,这样的人能有几个?”我会意,婉转一笑:“有才之人难得,更难用啊。”
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将双眉轻轻一拧,若有所思。我转身去拨弄案上的青铜鎏金熏香炉,撒一束沉香,便有嗤嗤的燃烧声。我执一枚铜钩,一面细细拨着香屑,一面沉吟着等他出言。
“王肃是始平王引荐的。朕在邺城行宫与他相见,论及为国之道,陈说治乱,此人辞义敏切,辩而有礼,音韵雅畅,深会朕心。奈何王肃不仅是汉人,还是南朝人,朕过分拔擢,朝中不免议论纷纷……”
我久久不出一言。拓跋宏蓦然察觉到这突兀的缄默,不禁问道:“怎么了?”我并不转身,便任由恨意取代了婉顺的颜色,涩涩地问:“汉人如何?南朝又如何?”拓跋宏不觉歉然:“妙莲,朕并没有轻慢汉人的意思。”
我无声地笑着:“臣妾是汉人,臣妾的母亲是南朝人。光是这两点,便矮人一头了。”
“妙莲……”拓跋宏带着怜悯,出言制止。
我勉力将怨恨化作悲凉,静静地说下去:“臣妾很小的时候,就听见博陵长公主骂我娘是狐媚子,说汉人只配与鲜卑人为奴……”说到此处,心中也是一怔。为何要说这些?不及思虑,泪水却先溢了出来。两下里静默。我稍停,又继续说道:“皇上大概也是知道的,我娘原本是歌舞伎出身……”
拓跋宏一震,不忍见我自轻,忙轻声打断:“过去的事,不提了。”我恍若无闻,尖锐地反问一句:“皇上真的以为,这些事都过去了么?”他霎时沉默。我压抑着叹了口长气,一半真情,一半做作,泪水便流了满脸。
在我因哭泣而微微喘气之时,他从身后轻扶住我颤抖的肩,柔声道:“是朕惹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又轻轻拍着我的背脊,问道:“这些委屈,怎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然而,我如何能向他诉这些委屈?我不敢,也不能。而他的委屈呢?也只在极偶然的时候,以冷静的语调,轻描淡写地提及。他毕竟不能亲自将过去的岁月,一层层剥离出冰冷嶙峋的本质。我们两人是何其相似,我不诉委屈,他不忆过往,极力避开了自己最无助的回忆。
此刻,他就在身后,温热的气息提醒着我亲密无间的距离。我终于轻声回答:“我最初进宫的时候,一心以为,可以永远避开那些人和事,再也不必想起了……”
拓跋宏的手忽然停留在我的背上。冯清仿佛是横亘于我们之间的影子,但那两个字,谁也不提。当两难的缄默一点点扩大,使人惴惴不安时,我又逼出一声叹息:“看来,这是我的命罢!”
他忽然用力扳着我的肩,有些急促地说:“不要这样想。朕平生夙愿,就是化胡为汉,化汉为胡。莫非你也不懂?”
我心下一怔,为他话中的苦涩、无奈,以及淡淡的失望。我回身,隐有泪意,然而淡薄的欣慰之情却使我展颜微笑:“臣妾懂得。”
他又是急切地一句:“那么,你可甘心等候?”我深知前路漫漫,心中有凄苦无依之感,但当下,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