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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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死之人,大抵是不修仪表的了。”母亲微微变色,含泪道:“妙莲……”我闭目,恍若无闻。非为我个性凉薄,使她伤心,皆只为我,伤于沉疴,困于往昔。
却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气息,一面阴柔,却分明又有一抹阳刚气化作那斩钉截铁地举动——他递过来一面铜镜来。我愕然,母亲亦愕然。高菩萨微微一笑:“如你的愿。”我一怔,握住那面镜子,手中簌簌颤抖。因他此言此行,我竟失却了方才的勇气。
终于,揽镜自视。石破天惊般,那双哀怨的目,钉在黯沉的铜镜里,深陷于兀然高耸的颧骨之上。一如枯井,黯淡无泪,却有绵绵幽恨,不能自己。这人儿如此陌生,不是我啊。我心中大悲,只觉得这一生都了无生机。摔了镜,不及掩面,便汹涌悲泣。
这铜镜,猝然炸开。母亲惊得站了起来。高菩萨却上前一步,神色正肃,然而多少了带了几分温柔。“姑娘,若为心中畅快,尽可以忘情大哭。但,我是大夫,你若信得,便请听我说一些话罢。”
我这一哭,过了一刻,才渐渐止住。目中有了些微清明,静静看他,道:“你说吧。”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4)
高菩萨第三次来,是冯夙陪同。我正昏睡,恹恹睁眼,却瞥见他清目一眄。他安静坐着,笑容亦幽幽绽出。随后诊脉、问询、换药。
我神色间便有了几分温婉。自那日,他推心置腹般与我说:“我是医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你的病,眉尖心间,且放宽一寸,定然会有转机的。”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刻意要将一些思绪忘却。
“药很苦罢?”他忽然轻声问。我一怔,说道:“半年多,早惯了。”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过,却欲言又止。
三日后,又见到他。既已熟稔,便也有些话说。
我问他:“你是从小就学医么?”他说:“是,我家世代为医。”过了须臾,我沉吟道:“关于我的病,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他一怔,懵然看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他们说的,我忘了。”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依然低头理着药箱,许是没看见罢。
黄昏时服药。翠羽进来,手掌上是一束青葱的小草,寸把来长。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她轻笑道:“刚才高大夫走到门口,嘱我收好,服药后给你吃。”
我有些意外:“哦,他方才怎么不说?”又问翠羽:“高大夫还说了什么?”翠羽摇头一笑:“没有了。四公子回头催他,他赶紧走了。”
服药后满口苦涩。我依言取了一根草,轻轻抿进口中,慢慢嚼。草是细细的圆管,有甜丝丝的汁,以及生涩的清芬,倒将那药味之苦抵去几分。
仿佛很久之后,寒冬来临,我才问起高菩萨:“那些草呢?现在不需要服了么?”他望着我,眸中清亮,又淡淡地说:“这时节,已经没有那些草了。”
我默默饮药,若有所思。
这一年的正月,家庙里依然冷清。
我想起宫中的歌舞宴饮,我的霓裳羽衣,那仿佛是前生的事了。神思便有些恍惚。翠羽见此,忙走过来轻声劝道:“高大夫临走前交待了,你不可久坐,还是躺下吧。”我不觉微笑看她:“你倒把他的话当圣旨了?”翠羽笑道:“高大夫的话,难道你不听么?”我一笑,平静的,却又泛出些惆怅。
他的话,我总是顺从的。他的要求极其简单,不可吹风,不可久坐,不可多思、多虑……我笑道:“你这般罗嗦,病人就没耐心了。”相处日久,话里便有了玩笑的意味。他也笑道:“医生不能没有耐心,病人更不可以。”这话,我听了一怔。
临近年关时,他回洛阳。
一日,我忽然问起翠羽:“都好几日了,高大夫怎么不来?”服他的药,也有三个月了。并不是没有起色的。翠羽道:“你忘记了?高大夫回去了啊,上次才向你辞行呢。”我恍然记得有这么回事,记忆却也不真切了。无奈苦笑。
除夕夜,凄冷的纱窗上映着薄薄的灯烛。窗外有风,树影幢幢。看着凄凉,却不抵心中怅然。
冯府送了精致菜肴过来,桌上碗盏铺陈。我轻轻摇头。翠羽劝道:“小姐,高大夫临走时交待了……”我微微一笑,打断她:“又是他的话。”勉强下箸,我心中蓦然一动:太皇太后已经去世了,冯家将来如何呢?
心中忽又滋生了微茫的期望,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他没有肘制,我亦少了羁绊……然而,人在佛门,身负沉疴,千般不自由,我又能如何?
草草吃过,又推了碗盏。翠羽叹道:“细想来,他们也真是绝情。皇上不必说了,可自家的父兄、姐妹……”我举目直直地望着她,翠羽的话音渐渐转弱。她不忍说,我却要说:“冯家已经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5)
开春的一天,门外忽然车马嘶鸣。
其实,我并没有多思念他。但,听说他来了,心中却也是喜的。浮生寂寞,他三五日来一趟,心中竟隐约存了期许。病中的容颜固然憔悴,比之先前,却又润泽了些。我斜倚在床头,枕边置一卷《严楞经》,随手翻来。
高菩萨轻声进来,眉目含笑。我亦含笑。然而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别的话可说。他认真看我,以医生审视般的细致,然后微笑,仿佛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说道:“唔,气色还好。”
我心中一暖,并不说话。他又细细问我,药是否每日定时在吃?自己觉得怎么样?还晕眩么,乏力么……他带着关切的神情,这神情却也只是医生对病人的关切。末了,他终于低声问:“药还是那样苦罢?”
这一句,却有些特别的情意。我眼中莫名地攒起泪滴,忙低头掩饰过去。他也不说什么,适时地侧过脸,仿佛全未留心。忽又淡淡一笑:“药后还是嚼一嚼这草罢。”他的掌心,不知何时,竟握着那似曾相识的草,其叶青青。
我微有惊喜,笑问:“这草就是去年你给我的那一种罢?有何功用?”他怔了怔,才答:“并没有什么功用。这只是极其普通的草。不过味道很清新,服药后,可以化解苦涩。”
我这才恍然。此时,正是春天。人迹罕至处,又有了去年那不知名的、郁郁葱葱的草。又问他:“你怎么不早说?”他笑而不答,微有腼腆。
我心中暗想,为何在他面前,竟连一些怨气都消泯了呢?仿佛我一直心平气和。但,并不是这样的。心中纠结的绝望与怨愤,总在深夜无人时,伴着刻漏从心上残忍地碾过。分外清晰。为何在他面前却恬静如少年时呢?
一晌之后。我忽然问道:“你从洛阳来,外面可有大事?”心中暗忖,已经是太和十五年了,我出宫已有七个月。
高菩萨一怔,轻描淡写道:“皇上还未开始听朝。”目光清幽幽地拂来。我恍然自语:“皇上不是该亲政了么……”
高菩萨说道:“原该如此。但皇上下了诏,说自己‘哀慕缠绵,未堪自力’,不宜听朝。”
我倏忽冷笑:“哀慕缠绵,未堪自力?”蓦然,心中却又一凛。难道高菩萨也曾留意朝政?看他的目光便有几分闪烁。然而,到底还是往深处问了一句:“然则,朝政又是委于何人呢?”
他神色自若,道:“东阳王,任城王,尚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东阳王,即太尉拓跋丕;任城王,即皇叔拓跋澄。他们都是皇帝的长辈,在宗室中名望甚隆。
我望着高菩萨,说不出话。他忽然笑了:“我还忘了一人呢。”我霎时心跳紊乱,身不由己地问:“还有谁?”
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始平王。”
竟是拓跋勰。我心中深深一震。他还很年轻,虽然有兼济天下之心,但参与政事,却是头一次。拓跋宏显然欣赏,并信任这个弟弟。但,这又是很危险的事。
我默然无语。这个名字,重又唤起我埋葬的那段华年。我惊觉,我终究逃不出那旧时光的倾覆。
拓跋宏终于在这一年的春天开始听朝。
这年,南朝齐武帝派了散骑常侍裴昭明和散骑侍郎谢峻出使北朝,吊唁文明太皇太后。入朝觐见时,二人穿了南齐朝服——朱衣,玄裳。拓跋宏拂然不悦,道:“吊丧自有礼节,南朝自诩为礼仪之邦,岂有穿朱衣而入凶庭的道理?”裴昭明亦是冷傲之人,当下便冷冷应对:“臣受命于齐,自然穿本朝的朝服。”拓跋宏这次却是锱铢必较,旋即命李冲择选饱学之士,与南齐使者辩论。一番唇枪舌剑后,裴昭明辞穷,不得不按拓跋宏的要求,换上素服,重新觐见。
平城的百姓遂将此视作逸闻,怀了敬畏之心,骄傲地说起这次礼仪上的交锋。
时光荏苒。
三月,皇上谒永固陵。
四月,祭太庙,追感哀哭,终日只进蔬食。
五月,皇上着手修正北魏律令,并且亲自听审。同时,亲自执笔,请中书令李冲议定轻重,润色文书。人说君臣之间,情义无间。然而,路人皆知,李冲毕竟与太皇太后的关系非同一般。
六月,济阴王拓跋郁因贪婪残暴而获罪。皇上下诏,赐死。
七月,皇上再谒永固陵,并且下令在永固陵旁为自己规建寿陵。
……
我在诵经声中,忽然想起他昔日登临送目,与我说的话:“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难道他的葬身之地不在中原么?
竟又想起他当日的另一句话:“我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可以有半点勉强,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难道我的葬身之地不在此处么?
冷笑置之而已。我抱着这点痴心,只为他一诺千金,却不料,情缘已尽。
但,我胸中仍有冷却的豪情。他说过要去中原,去洛阳。但他如今尚且年轻,却在平城为自己营建寿陵。这分明表示,他要以平城为自己的帝业之都了。寿陵建在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之侧,而规模远远小于永固陵。人说皇上恪守孝道,以此表明矢志不忘太皇太后的功业与恩德。然则,他的宿愿呢?难道,这……竟是为了稳住那些守旧的皇族贵胄?我心中一凛,手中的木鱼短促而紊乱。
他如今是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百废待举。而这些,从此与我无关。曾经也暗暗筹谋过,设想过,将我的豪情寄予他的雄心。殊不料,他真的亲政了,我却已离去。
拓跋宏,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他正风光,大展宏图。但我呢,画堂深锁,肌骨暗销,这其中的寂寞,却是我独自吞咽的。
第八章 无人解爱萧条境(6)
这一年来,我的病却真的好了许多。
高菩萨拟了新药方。一日,忽将一幅藕荷色的丝帕揭开,他臂弯上正抱着一个黄杨木雕盒子。我笑问:“这是什么?”移开盖子,内里有四四十六个小格子,满眼竟是缤纷的花瓣。烘焙过的花瓣,有着脆弱、干涩的质感,却又残余了日晒的温暖。
我心情正好,便如少年时,趋前细数:“这是百合、桃花、藏菊、芍药……”认不全,便把双目斜向上睨去。他旋即轻笑接口,手指纤长白皙,拨弄着碎花瓣:“百合是止咳安神的,藏菊是明目清心的,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药是养血柔肝的,芙蓉花是暖胃燥湿的,茉莉花是理气开郁的,金莲花是清咽润肺的,三七花是提神补气的,灯笼花是祛火驱毒的……”
我在他的娓娓细叙中,神思恍惚如这窗外秋菊,开在暮秋斜阳里,却晕染一片春色。我早已失神,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是那番玲珑心思,心中是欢喜却又怅然的。
拓跋宏是断然没有这份心的。猝不及防,便又将他忆起。我常想,女子总是渴望被呵护,被娇宠的。拓跋宏既是帝王,我只能期望他以荣华来尊宠我。“一心人”怕真是奢望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让我如愿。
只是如今,往事之迹渐渐淡出时,我依然会在梦时醒时自问一声,我待他有几分真心?只是满心期望,我是真真正正爱过他的……余生无望,荣华富贵都指望不上的时候,我是如此自私,如此可怜的,乞求那么一点真爱的回忆,来抚慰如今的苍凉。
念头转到这里,不禁自哀自怜地泛出一抹微笑来。
高菩萨惶惑。我便盯了他瞅着,目光中忽然有些桀骜,又有些乖戾。我想,他又算什么呢?这一年的照料,多少都有一些别样的情愫。何况是在我最孤寂最落寞的时候。但,他又算什么呢?我忽然厌恶此间,厌恶起此间的一切来。
“这些都交与翠羽收好。白天闲着的时候,泡茶来喝,也是有些益处的。”他定定神,依然平静地叮嘱。说罢,目中幽然。
我一味缄默。只见他双唇有清润的弧度,微抿起,衔了些清愁,以及模糊的柔情。我心中一动。半晌,终于叹道:“你费心了。”
他笑一笑,也就转开脸去,说道:“想你日日闲居于此,也是无聊。山外花草,是看不见的……”我容色微微一变。他便有些惶然:“抱歉,我失言了。”我凄楚地笑:“你说得不错。”又举目看这肃静黯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