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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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章 晓来一朵烟波上(1)
初见孝文帝拓跋宏,是太和八年的盛夏。
六月,我刚在洛阳官邸中度过十四岁生日。那时节,后庭碧水间已浮起了大片红红白白的荷花。日日盘桓于此,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静的。
笙歌散后,父亲持着来自国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的信札,缓缓言道:“下个月,我们就回平城。”
我心里并不十分明白,但家中却一天天地忙碌起来:打点车马、收拾行装……我这才清楚,我们是真的要离开洛阳了。
当初,姑妈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执掌朝政,父亲心不自安,请求外放为洛州刺史。洛州,就是洛阳的治所。
一晃六年。如今,几驾轻车再次将我们送回平城。倚在车中,娘悄悄地告诉我,太皇太后是想为皇上选妃……
弟弟冯夙忽然拍手笑道:“他选姐姐才好呢!”
童言无忌,我却忽然红了脸。心底也曾暗自思量:父亲冯熙任车骑大将军、洛州刺史,加侍中、太师等职,姑姑又是太皇太后,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嘴上却什么也不说。一路上惟其默默。倒是素来最疼我的父亲,好几次欲言又止。
一回平城就听说太皇太后和皇上将驾临冯府。这份殊荣令父亲又喜又忧。看我习字时,他忽然说:“下个月,皇上就要来了。”我心中一惊,不由得在手腕上使力,颤巍巍地勾起一个回锋,浓黑的墨慢慢渗了出来。父亲没有说其它的,我亦只是沉默。
但真到了那一天,心中却又惊惶起来。
小轩窗下,奏一曲《长门怨》。所谓哀怨,当时只向曲中寻觅。窗外有明媚的光影,直晃得人心不在焉。娘唤着我的乳名走进门来:“妙莲!妙莲!”声音里又是欢喜,又是焦急。
我以指腹扣住琴弦,在仓促的寂静中,娘看着我的眼睛说:“皇上已经来了。”一时之间,心中惶惶。但过了须臾,却从容说道:“不用急。有父亲陪着,总要谈些别的事儿。不到巳时,是不会叫我们去觐见的。”
娘怔了一下,终于吁了口气:“你有这样的心思,我就放心了。”
十四岁,镜里是一张素净而略带稚嫩的脸,心中却有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因我是汉人,又是庶出,纵是侯门绣户也掩盖不了凉薄的身世。娘是江南人,这一点已让鲜卑人不屑;何况她出身教坊,又不知受过多少委屈。我从小就明白,美貌之于女子的重要,亦深知,有许多事是身为女子无法决定但需要争取的,譬如地位,譬如尊严。
侍女翠羽递了胭脂过来,我只是轻轻地摇头。我知道素面朝天才是自己最美的姿容。
娘注视我片刻,忽然感慨道:“冯家的女儿,就数你最出挑了。”
我听了自然欢喜,心中却不免想起冯清来——三妹冯清,此时还只有十一岁。一想到她,必会同时想到她平板的脸庞、笨拙身姿和木呐的言语,我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但我无法忽视,她是正室夫人——博陵长公主的女儿,带了一半皇族血统,在常人眼中,自然要比我高贵。我是庶出的长女,小我数月的二小姐冯滢亦是庶出。
但——那又何妨呢?我看到的只是镜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久久地望着,神思却恍惚起来,心中分明有事牵挂着,但很快就下了决心。我咬着嘴唇,低声说:“我要换汉装。”
对面的衣架上,却搭着一袭华美的鲜卑锦袍。水绿色的缎子,流转着幽暗的光。那亦是很精致的袍子,我穿了很美。但,冯清也会这么穿的,鲜卑的姑娘都会这么穿……做母亲的早已明白女儿的心思,有意却似无意地接口:“外边都说皇上思慕汉文化。听你父亲说,皇上已诏令汉臣考求汉族官员的服饰……”
我知道当今皇帝名叫拓跋宏,亦曾听父亲提起过,说他虽为鲜卑君王却钟情汉学。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汉装女子呢?我深知,这一面足以改变一生。若不能以汉装吸引他的注意,我将成为众人的笑柄……然而,踟躇复踟躇,我情愿赌这一次。
着一袭对襟式样的淡粉衫子,罩一件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系一条盈盈袅娜的青碧罗裙,挽一个风流别致的飞云髻,拈一枚烂漫明丽的翠花钿。菱花镜里的眼角眉梢仿佛平添了一段妩媚,先惊了自己的心。心思转了几下,觉得淡淡的神情最是相宜。安知这一瞬间的念头,就是一辈子啊!
第一章 晓来一朵烟波上(2)
巳时,果然是巳时。我从碧水之畔缓缓而过。平城地寒,六月池中不见荷花,只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亦有晏晏言笑,隔了水声不断传来。
冯清最小,但觐见时却以她为先。只因她是嫡出!我心中想着,唇边便有了一线浅浅的弧度。那笑,也是冷涩的。
冯清以正统的鲜卑装束见驾。宝蓝色的小袖长袍配鹿皮短靴,梳了清简的分头,额上束一圈璎珞,有长短不一的玲珑珠串从耳际丝丝缕缕地垂下。五官虽无惊人之处,但相貌恬淡的她自有端庄大方的美。行礼毕,平视天下至尊,稚气未脱的脸上竟不现丝毫波澜。
拓跋宏因辈分的缘故站起来还礼。冯清亦不惊慌,垂手敛容,再次下拜,肃然道:“不敢。”意料之外的庄容,使拓跋宏微笑颔首。
他是端庄沉默的年轻男子,正紫色的翻领窄袖锦袍,衬着他雍容的气度;金缕合欢帽下,覆着他深邃的眉眼……虽看得不甚分明,但心中却微微一颤。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一瞬间又是惊喜,又是迷惘。
“妙莲。”那一声,是父亲慈爱的低唤。我一惊,终于回过神,将那份婷婷袅袅的柔媚掺入到落落大方的步履间,款款上前。周围的寂静,不曾留意,只感觉那一束陌生的目光,有着灼灼的温度。
款款施礼,用轻柔微颤的声音道出一句:“妙莲拜见太皇太后、皇上。”
面前的拓跋宏缓缓起身。我仰起脸,一瞬间看清了他五官的轮廓——饱满丰润的额,棱角分明的颚……说不上好看,亦不能说不好看,扑面而来的只是年少果敢的英锐之气,那偏偏是无关相貌的。
我们相距,不过三尺。他以汉人的礼仪——左手在前,握住右手,向前平推,以近乎庄重的神情,向我欠身还礼。我顿时怔住,一瞬间的欢喜,却又觉得身在梦中。于是,身不由己——双手扶着左胯,以同样庄重的神情欠身致意——这是汉人的“裣衽之礼”。
他终于启齿:“你叫妙莲?”
“是。”我含笑承接他的目光,“百花之中,莲花虽不是艳压群芳,却最是冰清玉洁。我恰好生在这个季节。”
“好名字。”他的声音有微笑的意味,目光中亦蒙上淡淡的温柔,“人如其名。”
我低了头,几分羞涩顿时化作双颊的飞霞。心中的欢喜,却连自己都无暇细品,只是抿齿偷笑。
“这是常姬的女儿妙莲么?”我闻声一惊,目光顺着削细的肩缓缓流转,高髻、宽额、凤眼、隆鼻,那是我的姑妈,北魏的太皇太后。
“多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她蔼然招手,“来,到我这边来。”
执了我的手,拉我在身边绣墩上坐下,她问我可曾读书识字,可会针线女红……我一一回答,长睫轻扇,感觉到拓跋宏的目光明澈而专注,我却是目不斜视。
“嗳。”太皇太后应着,声音却是远远的。我举目看她,那肃穆的面容下也藏着明艳的美,神情却是怔忡的。她轻声说:“我如你这般大时,也这样靠着我的姑姑……”
四周瞬时静了。她的姑姑,亦是我的姑祖母,曾经的北燕公主……父亲曾告诉我,姑祖母是作为和亲公主嫁给北魏太武帝的,虽以左昭仪的身份终老平城,却依然不能阻止北燕的灭亡;姑姑幼年没于魏宫,是由姑祖母抚养成人的……然而,那毕竟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三十年过去了……”太皇太后望着我,迷惘而哀伤。我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姑姑,伤心也是徒然,让妙莲为您奏一曲如何?”
“你会弹琴么?”她的双眉微微一挑,是诧异而欣慰的神情。我笑道:“弹得并不好。”这样的谦虚,是虚伪,亦是矜持。最终是在拓跋宏期许的目光中坐到琴几前,心中却微微欢喜。
先试着拨了拨弦,珠圆玉润的琴音脆生生地跃出朱弦,他的目光亦淡淡拂来,漆黑的眸子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沉吟着,凝神屏气,随即素手一拂,指尖便流泻出一段行云流水的古曲。我于此颇为自负,鲜卑贵族人家的姑娘是不屑学琴的,殊不知,这深曲古朴的琴,方是人间的金科玉律。
袅袅余音似绝未绝,众人寂寂,惟有拓跋宏吟出一句诗来:“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恍若叹息。
我仍然低着头,目光却轻盈地向上一挑,心中半是得意,半是欢喜。宿命的凉薄,当时是恍然无觉的。
第一章 晓来一朵烟波上(3)
太和八年六月,我和冯滢同时入宫。
离家那日,冯滢哭了个肝肠寸断,我却无泪,朱门玉户中立着的人影,依然默默。年过五旬的父亲出来相送,微露倦意的目光中,没有喜,亦没有悲,只是谆谆告诫,从容和顺。我的千言万语,亦只是深深一稽首。
冯清端直地走来,嗓音犹带童稚,道别声里却是一成不变的疏离:“请两位姐姐善自珍重。”仅此一语,我亦只是微笑。
惟独娘没有来送我。但我深知,她此刻必是悲伤欲绝,牵肠挂肚。然而,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留恋与不舍的。我的好强和倔强,一如母亲。或许,于我们母女而言,这已是最好的机遇了。扶着车帷再度回首,我终于还是决然地转过身,心中不禁恻然,但终究没有落泪。
车声辚辚,向着未知的方向一路驶去。街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越往前,越觉得天地格外安静,踏在砖上的马蹄声,清晰得历历可数。
北魏皇城,傍着巍巍青山而立,虽然古拙,却有一种夺人的气势。
帘帏微动,光线透进车内的一瞬间,飞阁流丹的斑斓色彩从眼前匆匆掠过。不及细看,亦不及回神,那帘帏却又轻轻地落回原处。恍惚了片刻,我发现自己仍然坐在黑暗中,前路茫茫,却看不见。
冯滢幽幽地叹了一声:“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我蓦然心惊,冯滢温婉贞静,人亦生得美,那么多年,只当她柔弱无骨,却不知她亦有此深叹。我握住她的手,心中暗道,锦上添花,不仅仅是锦上添花罢!
心中横亘着一些人和事,那是我从记事起就断断续续地从目见耳闻中拼凑出来的。
冯家本是北燕皇族,祖父冯朗因嫡庶之争而出走北魏,任秦、雍二州刺史,后来获罪被杀。姑姑就此没于魏宫,十四岁时被文成帝拓跋濬立为皇后。和平六年,文成帝驾崩,由姑姑辅佐时年十二岁的献文帝拓跋弘。延兴元年,献文帝让位给五岁的太子拓跋宏,延兴六年,太上皇驾崩,姑姑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再次临朝称制,直到如今。
我父亲封昌黎王,娶了文成帝的妹妹——博陵长公主,公主早逝,遗下二子一女:冯诞、冯脩和冯清。
大哥冯诞刚娶了拓跋宏的妹妹乐安长公主,拜侍中、征西大将军,封南平王。他和拓跋宏同年,从小就住在宫中,陪皇帝读书打猎,亲如手足。二哥冯脩拜尚书、侍中、征北大将军,封东平公。三哥冯聿是庶出,位居黄门郎,封信都伯。只有我的胞弟冯夙,才十一岁,尚未封侯。
然而,说到底,这赫赫权势也只维系于一个女子。我忽然感悟到权势的无常与空虚:十八岁的皇帝终究会亲政的。
第二次见到拓跋宏,我心中有淡淡的羞涩和欢喜。盈盈一笑,仍以裣衽之礼见驾,起身时,已是“贵人”身份。
我心中只感慨世事殊异。耳边蓦然滑过博陵长公主昔日的话:“出身低贱的汉人只配作家奴。”她说的是我母亲,我心中却有深深的恨。如今,随拓跋宏穿过琼楼玉宇,宫女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齐声道:“给皇上、冯贵人请安。”深幽的殿堂里漾着缕缕不绝的回音。我心中茫然,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庄重和畅意。
长清宫的明烛华灯之下,我安静地坐在莲花墩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拓跋宏。都说皇上钟情汉学,我曾盼着相见,如今却是恍若梦中。拓跋宏并不似我先前所想的那样,他少年而老成,颇有几分萧肃之气,但开口却是从容和婉,甚至没有自称“朕”或“寡人”。偶尔,亦会现出如我这般孩子气的笑容,不停歇地问:你何时学的琴?可曾识得汉字?能不能说汉语?……
我细细地告诉他:琴是母亲一手传授的。父亲原是汉人,我从小就学了中原正音,因母亲是江南人,又学了一口吴侬软语……这等于也告诉了他,我是庶出,而我母亲的出身并不体面。
“那么,你是汉人?”他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我黯然,有片刻的迟疑,随即,却螓首轻扬,微带几分自矜,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