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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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听冯村讲故事,让冯村帮他复习功课,冯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样。到武汉后,不住在一起,冯村给他找了一 个姓关的老师补习功课,每次只要见面,冯村总要同他谈谈,问问他学习的情况。冯村陪他去看过《平型关大捷》的电影,陪他去参加过抗战 歌咏晚会。……前几天,童霜威决定要去香港后,冯村在一天下午抽空带家霆去游过一次东湖。那个下午,天气阴冷。在湖边逛着的时候,冯 村对家霆说:“家霆,你看了《平型关大捷》,那抗日打胜仗的军队,就是共产党的八路军。你记得不记得?战前在南京时,雨花台经常枪毙 共产党!”
家霆点头,他当然知道!在南京住着的人都知道:雨花台那儿,一年一年,不断在枪毙共产党,不知枪毙了多少人。家霆学校后边是中央 大学。中央大学的医学院里,有时解剖的一些尸体,据说就是些被枪毙的共产党。
冯村突然神秘地说:“家霆,你也渐渐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你能答应保守秘密吗?”
家霆心里奇怪,脸上和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纳闷的神情,注视着冯村点头,像宣誓似的说:“当然,你叫我不说的事我一定不说。”
冯村点头说:“家霆,你是初中学生了,有件事你爸爸也许暂时还不会告诉你,但我应当让你知道:你爸爸是国民党,你妈妈是共产党。 正因如此,他俩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你妈妈就被杀害了!”
“杀害了?是谁杀了她?”家霆的脸激动泛红,眼里顿时酸涩涌满了泪水,他的表情稚嫩、天真。
冯村默默点头:“你将来长大会明白的。你妈妈就是死在雨花台的!”
家霆的胸间陡然滚过一阵热浪,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说:“怎么回事呢?”
冯村摇摇头:“政治上的事是复杂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很早以前合作过。后来,这种合作破裂了,国民党杀起共产党来。你爸爸作为一个 国民党员,他虽然不同意杀共产党,却也怕你妈妈是共产党的事会牵连到他的命运和前途。他当然无法谈什么保护你妈妈,他只能像他自己平 时常说的‘明哲保身’!”
家霆皱着双眉,面对这种复杂纷纭的事情,依他的年龄,他简直不知怎么来认识和理解了。
东湖的风景绮丽,湖上一片浩荡的碧波,使人眼睛发亮,心胸开阔。家霆望着湖水,悲伤夹杂着哀痛,想起了许多往事:怪不得有一次爸 爸曾带着他到雨花台去,在茶馆里泡了一杯绿茵茵的茶,独自悲愁地对着那些苍翠的山岗遐想。怪不得在潇湘路时,有时夜晚醒来,发现爸爸 睡在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头发,满腹心事似乎欲言又止。
冯村忽然说:“本来,这件事我是不想同你说的,但你有一个舅舅你该记住他的名字。你的妈妈名叫柳苇,你妈妈的弟弟叫柳忠华。你舅 舅要我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你。前些时,他在雨花台主峰西面你妈妈牺牲处附近,埋过一块小墓碑,上边刻着你妈妈的名字。他希望将来有一天 ,你会去找到那块墓碑和你妈妈的墓地。”
“啊!可是,日本人快要攻进南京了!”
“是啊!南京是可能沦陷的。但是,将来,总有一天,它总会还是中国的!”冯村有信心地说。
家霆从湖边的枯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手里玩弄着,突然问:“舅舅在哪里?”
“他战前原来被关在苏州监牢里。‘八?一三’后放出来了。本来,他到了武汉。这些天,去外地了。你记住他的名字,有一天,你们一定 会相会的。他要我告诉你,应当记住:你妈妈是一个爱国者,你舅舅也是。他希望你从小要立志做一个好人。现在,读书时,要做一个好学生 。不要从小做少爷,长大了做老爷。要立志做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好人。懂得仇恨和反对帝国主义,懂得天下有许许多多穷苦的工农、 老百姓。一个人要为这些人谋幸福,同情他们,爱他们!对你讲这些,也许为时过早,但你也应该开始懂得这些了。这是你舅舅对你的期望和 叮嘱。我想,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会同意的。”
家霆出乎冯村意外地说:“冯村舅舅,我懂!我觉得我懂!”他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连冯村的眼泪也被他引出来了。
冯村擦着泪,欣喜地看着他,说:“懂,就好!过些天你们要去香港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正是抗日,前方在浴血,到香港却 可能只看到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还小,但在你父亲和后母身边,由于你开始懂得了这些,也许你会知道什么对,什么错;该怎么,不该怎么 。你是应当健康成长的。”
冯村的话,家霆听来有点玄妙,似懂非懂。他突然完全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了,问:“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妈妈的事呢?”
冯村摇头,手拢头发,说:“家霆,记住!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我曾告诉过你这些,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舅舅叮嘱过你这些。”
家霆点头说:“当然!你能不能给舅舅说,我想见见他!”
“你们快启程去香港了,这次我看你们见不到面了。但来日方长,将来你们是一定会见面的。”冯村说。
…………现在,这件事过去好几天了。家霆心头仍缠绕着当时那种复杂、难以形容的感情。要同冯村分手了,他更加舍不得,像离开一个 亲人似的难受。他看一眼冯村,冯村也看了他一眼。从冯村的眼神中,他感到冯村似乎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那天叮嘱他的那些话。也不 知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挂上了两腮。他听到冯村在对爸爸说:“秘书长,您身体多保重!我有个看法,中国的出路还是在于抗战。会有挫 折,会有失利,会有艰难。只要坚持,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敌人像条蛇,蛇吞掉大象,办不到的,我们该有这信心。”说这话时,黑黝黝的脸 上一脸正气。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有事可以有人商量,你也每每能为我出许多好的主意。没有你在身边,我就像 少了什么。我现在不得意,不能对你有什么照顾。原来到武汉,是指望有点转机的。现在铩羽而走,去到香港,一切渺茫,只有以后再谈了。 幸好,你自己有本事,有才干,好自为之吧!”
冯村为使童霜威心里不要难过,笑笑点点头,说:“秘书长,您放心。最近,有朋友约我去从事新闻事业,要我去一起办报纸。我动了心 ,想去干那工作了。”
童霜威关切地说:“干那工作,你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车厢内外,人声嘈杂。冯村点着头,看看手表,说:“到了香港,安定下来,请来信吧!”
一个卖报的小孩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叠报纸在月台上跑着叫卖:“看哪!《中央日报》《大刚报》!”“看哪!南京的战事消息!日寇 已被消灭!……”他经过车窗.轻轻地敲着窗玻璃叫卖。
冯村拉开车窗,掏钱买了一份报纸。报童跑着喊着走了。冯村迅速打开报纸,童霜威和家霆也都围上来看,连带着金娣在收拾杂物、拴绳 索挂毛巾的方丽清,也凑上来看报纸。
只见报上大标题写的是:《日军猛烈进攻南京,双方牺牲均极惨重;传中华门已为日军所占,雨花台仍为我军坚守》。
家霆看着报说:“没有说日军已被消灭呀?”
冯村摇头说:“那是卖报的这样吆喝,他知道人心希望消灭日军。”
童霜威叹口气,说:“南京完了!”
方丽清生气地骂骂咧咧:“杀千刀的!打打打,打得南京都完了!好像非要把我们的房子打得精光才算数!”
冯村听了不顺耳,忍不住说:“等将来胜利了,再重新造!要是不抗战,做亡国奴,连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自己都做不得主!”
方丽清瞪了冯村一眼,明白冯村的话是噎她的,嘴动了动,腮扭了扭,忍住没说什么。
童霜威听得出冯村的不满,也觉得方丽清不明事理,说:“冯村,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冯村看看手表,动感情地说:“那,我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中惩会也算迁到了重庆,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冯村在这办事处 每天倒也闲不着。实际上,中惩会办案的工作完全停顿,委员们从不到办事处来。冯村却要给他们领送薪水、办理杂务。现在,要同童霜威分 别了,冯村也感慨系之。他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叫了一声:“金娣!”又看看方丽清,笑着点点头表示道别,最后对童霜威说:“秘书长 ,现在是抗战的高潮期!其实我是不赞成您离开武汉的。由于种种原因,您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只能后会有期了!您多保重!”他同童霜威 握手,忽然,眼圈红了。
童霜威也动感情了,说:“我送送你!”
冯村没有让他送,说:“不,我走了!”他挥挥手,匆匆下车走了。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走下火车,到月台上,只见冯村始终没有回头,他 那穿着深灰色旧西装大衣的身影已经远去,很快被众多的旅客挡住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童霜威和家霆心上的一种凄凉酸楚的别情。
月台上,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送一些战地服务团模样的人走。他们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 ,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阵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惟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
童霜威和家霆不由自主地伫立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家霆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唱着这歌,家霆不知为什么也感 到眼眶发热,感到很舍不得离开武汉了。破旧的火车总算准时在十二点正吹哨子启行,离开了武昌徐家棚火车站。它喘喘嘘嘘出发向前。童霜 威一家坐的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上下四只卧铺,关上了门,像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车启行后,一切暂时安定了。童霜威很满意,叹口气说:“生逢乱世,在今天,能有这样的条件去香港,已经颇不容易了。”他去提包里 掏出香烟罐来,抽了一支烟,点火吸将起来。方丽清也觉得不错,从提包里拿出一罐西瓜子放在茶几上,又掏出一只橘子来吃,将每牙橘瓤上 的丝络一丝丝剥干净,咕噜着说:“花了这么多钞票,其实也不值!”
家霆随身带了一本冯村在汉口书店里买给他的小说──鲁迅的《呐喊》,坐在靠窗口的铺位上看。他鄙夷方丽清的话,很奇怪,为什么许 多事到她嘴里说出来总与别人不一样。他养成了在方丽清面前沉默的习惯,不去理睬她。他关心地看看金娣。金娣同方丽清坐在一只下铺上, 她远远离开方丽清,只在铺位角上坐了三寸大小的一块地方。她不敢做声,也不敢打瞌睡,甚至不敢乱动一动。她脸上有疲劳的神色,因为常 常要给方丽清捶背捶腿直到深夜。方丽清突然斜身推了金娣一把,说:“去,去看看有没有茶房冲水泡茶的!”
金娣赶快起身开门外出去看。一会儿挤着回来了,说:“没有!”又说:“外边拥进来了许多当兵的!两头车厢的门都锁着,车过道里也 拥着不少人,都是站着的,根本不分什么头、二、三等了!外边都挤得满满的。”方丽清嚼着橘子,骂了起来:“杀千刀的!这算什么头等卧 车?全是骗钞票!”
家霆听说两边拥来了许多当兵的,说:“我去看看!”
童霜威吸着烟,说:“不要去看了!门是开不得了,一开,恐怕人全要拥进来了!”
方丽清格外紧张,说:“金娣!快关门!锁上!”
金娣遵命,马上把门“乒”地关紧,从里边将门上的锁一拨锁上。
就在这时,只听到外边过道里一片人声,看来是拥进来了许多人。头等卧车里也跟三等车里一样,挤成沙丁鱼罐头了。
方丽清噘着嘴说:“我真想退票不走了!这比坐难民船还受罪,真是难民车了!怎么连宪兵也不维持秩序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关着门也不是事呀!大小便也不能出去了。”
方丽清指指痰盂,说:“穷有穷办法!只有用了这,往窗外倒!”
家霆想笑,觉得滑稽,故意刺激方丽清说:“万一空袭了怎么办?关在房里出也出不去!”
方丽清连声叹气,吃完了橘子,已经开始在嗑瓜子了。
童霜威也叹气,说:“那才糟糕呢,只有不管它了!”他觉得烟味发苦,将烟揿灭了。
方丽清嗑着瓜子,那声音就像“哭”,“哭”一声,就将一只完整的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再“哭”一声,又放一只瓜子壳在茶几上。她绷 着脸说:“祸福有命,生死在天!我是横下一条心了!”她这话是回答家霆的。说完,气呼呼地对金娣吼:“懒鬼!你歇得够了吧!我腿疼, 你就不晓得给我捶捶?”
金娣诚惶诚恐,只好马上“砰砰砰”地给方丽清捶腿。外边也不知谁在捶门,还吼骂着,似要进来。“乒乒乒”响得震耳,隐隐听到吼的 是:“开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