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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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 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 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 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 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 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撤退到了南京,要参加保卫首都的 战斗。可惜信写得很简单。”
童霜威急急拿起信来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信很简短,写的是:
冯村仁兄如握:
别后瞬忽数月,曷胜想念。弟随部队先在上海抗战,由于官兵对日本帝国主义都有同仇敌忾之心,作战勇敢,在同日寇争夺八字桥的四天 拉锯战中,在日寇陆海空集中炮火、炸弹轰击下,虽有牺牲,歼敌不少。弟也于是役负轻伤,现已痊愈归队,并已奉命参加保卫首都之城防战 。数月以来,常以大哥为念。不知大哥及家霆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安徽?抑已到达武汉?军情紧急,南京之决战即将开始,弟已抱马革裹尸之 决心,誓为抗日喋血疆场,献出青春之生命,与首都共存亡。此信之后,恐不能再通音问。如见大哥及家霆,祈将弟之决心及思念之情代为转 禀。临书眷眷,不胜激动之至。顺颂冬祉
弟军威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看完信,童霜威睫毛湿润了,掏出手帕来拭泪,说:“十二月一日的信,够慢的了!”
家霆见爸爸流泪,想起小叔,心里难过,也湿了眼眶,落下泪来。
冯村也惦念军威,说:“也许就不算慢了。江怀南不连复信都没有吗?邮路恐怕早断了!今天听说:南京四郊血战正烈,日军已经开始总 攻南京,拱卫首都之空前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了!其实,懂军事的人认为:集中那么多军队死守南京,是军事上的失策,徒然造成重大的伤元 气的牺牲。如果从与敌人作战来说,理应像共产党提出的:用游击战对付敌人,有利时也可打运动战!死打、笨打可不是办法!”
童霜威叹口气,见方丽清不在旁边,突然轻声对冯村说:“我见到过柳忠华了!他也在汉口。”
冯村默默点头,然后说:“是呀,我也碰到过。他是个实实在在做抗战工作的人。如果中国人都像这种人,抗战就有希望了。武汉有点强 烈的抗战气氛,同他们在武汉是分不开的。听说他们要创办一张报纸,但当局还未批准出版。报纸要是出了,他大约要去参加办报的工作。”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不禁说:“你这几个月,思想似乎更左起来了!”冯村笑了,说:“面临国家的生死存亡,总想抗战能胜利!思索 得比以前多些,也深一些,这倒是确实的。”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话无可厚非,想:是啊,谁不希望抗战能胜利呢?倒反而沉默起来了。
正谈到这,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原来方丽清停牌回家来吃午饭了。她一进屋,童霜威和冯村、家霆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气色难看,就明 白她输了钱。
童霜威不愿把军威来信的事告诉她,就将信插进口袋,搭讪地问:“牌打完了?”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触霉头,手气太坏!回来吃饭!”说着,大声叫着:“金娣,快开饭!”
金娣“哎”了一声,马上端出碗筷碟子往桌上摆,又去端菜。
冯村起身要走,说:“我,下午还要去办公。”
童霜威和家霆要冯村留下吃饭。方丽清却不做声,忽然对着童霜威说:“打麻将时,听钱太太说:南京被围了,快要失守了!你怎么一点 不急?”
童霜威心情不好,瞅她一眼,说:“怎么不急?急有用吗?”
一句话激怒了方丽清,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人家钱太太一家马上去香港了!陈太太的先生也要去重庆了!就我们吊在这里不上不下, 住这种鸽笼一样的房子!你为什么不拿拿主意?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想上海,想姆妈和阿哥,我要到香港去!钱太太他们就打算 先到香港再回上海去……”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粉腮绯红。一会儿,竟摸出手帕来拭泪了。
冯村看这情势,也不好马上就走,见童霜威为难尴尬,劝着说:“师母,不要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也好。这里现在实际是抗战首都 了!”
方丽清依旧哭泣:“屁的抗战首都!我们自己的花园洋房和汽车都丢在南京!连我房里的银台面也没带出来!我们在这里像瘪三一样,谁 管?我要去香港,我不在这里做瘪三!三天两天有空袭,在这里吃炸弹有什么好?”
童霜威连连摇头,不敢再惹她,只好闷不作声。却神驰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南陵县蛰居时,常见到江三立堂附近一个磨房里有头身架高大 的骡子,眼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伛偻着背的老头儿,也总是跟着骡子打转转。人和骡子都一样,默默地打着转 转,无尽无休。
家霆不愿意听方丽清啰嗦,去帮着金娣端菜盛饭,拿筷子放匙碟。
童霜威停止思索,叹口气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要从长计议,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出乎意外的,方丽清说:“我不吃!我要去找徐瞎子起个课。刚才在牌桌上,李太太说:徐瞎子在南京时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他吉凶祸福 灵得很,人叫他徐半仙。人家钱太太找他起了课,听了他的话就决定去香港了。你拿不定主意,我来拿!我去找他起课。”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这个瞎子过去是在南京夫子庙的,中惩会里毕鼎山很相信他,来到武汉,捧场的人很多。还有个从上海来 的周文姚,也红得发紫,每天上门算命、起课、测字的应接不暇,中央要人特别多。但说实话,都是些江湖骗子。他们要真是半仙,自己也不 会靠起课算命敛钱了!找瞎子去指点迷津,何如自己来定去从?”
方丽清顶撞冯村说:“你不相信我相信!”她听说南京被围,南陵县也落在敌人包围圈里了,心里记挂着江怀南,有心也想起个课问问。 这心事自然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
冯村只好闭口不说话。
童霜威心里想:“唉!我本来也想找周文姚起个课或看个相耍耍,她又硬要找徐瞎子去起课。好吧!花点钱逢场作戏去排遣排遣也好。我 正苦恼着不知何去何从,又记挂着军威不知在南京将来生死如何,就找这个瞎子,看他怎么说吧!”因此朝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对方丽清 说:“好吧,好吧!吃过饭,就依你,我陪你去起课!”
冯村叹气,不好再说什么。他老觉得童霜威太受方丽清的拖累。他心里明白,由于方丽清坚持要去香港,童霜威迟早是会去香港的。他也听说 ,到那个出名的徐瞎子处去问何去何从的政界、商界人士最多。徐瞎子懂人心理,看人说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四川”;有的人,他劝告 “应去香港”。猜你是主张抗日的,就唱高调;见你悲观失望,就多加安慰。所以,去的人多数满意。有趣的是:中央这些要人,自己掌管着 国家和老百姓的命运,却又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种靠星相巫卜骗人的瞎子和“半仙”去管,岂不是极大的讽刺?这偏偏就是现实,连童霜威 这种还算清醒开明、有点学识的人物,居然在抗战高潮期的武汉,也会去求教徐瞎子,问道于盲,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摇头。一顿饭, 他味同嚼蜡,吃得毫无滋味。
五
从汉口渡江,到武昌徐家棚车站,才能上粤汉路的火车。
徐家棚火车站破烂不堪。日机频繁空袭,车站上在这严冬时分,显得格外凄凉。西北风旋转着吹得地上的尘土、败叶和纸片打转转,卖大 饼油条和花生米、煮鸡蛋的小贩蹲在路边上招徕顾客。旅客们,多数是难民,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都有,都带着一种疲劳、憔悴、阴沉的脸 色。有的在洋铁皮棚下的站里等车,有的拥挤在露天的站台外等候买票。售票口一直关闭着,车票早几天就售罄了。旅客们仍水泄不通地围在 四周不肯离开。站上兵很多,都荷着枪,穿黄军衣的,是正规军,穿灰军装的,是保安队之类。有零零落落的,也有集队而行的,车站上更嘈 杂了。
不安与躁急的气氛笼罩着车站。洋灰地的月台上,布满了痰涕、水迹、瓜子壳、废报纸、果皮……点点滴滴的水迹在冷风中结成冰冻。一 些“红帽子”在搬运着行李箱笼。到处都是仓皇、纷乱、饥渴困顿的人群。
童霜威离开汉口,临行未向任何人告别。他有一种灰黯的心情:你们谁也不重视我关心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何况,乱世之秋,似乎各 人都在自顾自,谁也不想将自己的行踪或动态告诉人家。那次找徐瞎子起了课,徐瞎子斩钉截铁地指出:“出行,宜到南方!”童霜威和方丽 清又问:“留在敌人包围圈里的人安全否?”这里,童霜威指的是童军威,方丽清假说问问庄嫂她们会怎样,实际心里问的是江怀南。徐瞎子 只回答了一句话:“有贵人搭救能转危为安。”回到住处以后,方丽清就天天吵着要依徐瞎子的指点去南方到香港。童霜威斟酌再三,觉得在 武汉也没有什么指望,到香港倒是一步活棋:既避免了轰炸,又可以享受享受香港的繁华舒适生活。那里远离战火,一片升平景象,生活也不 太贵,一百元法币可以换到九十七、八元的港币,相差不多。在香港住着,进可以在适当时候直接飞到重庆,退可以让方丽清坐船回上海租界 。从经济上说,到那里,也许可以找点商人一同做做生意,不至坐吃。港九同上海之间,商业来往多,万一手边拮据了,由上海方家托人划款 到香港也很方便。到香港的主意既已打定,冯村暗中劝了一下,童霜威也未动摇,说:“还是去香港看看吧!必要时,我还是可以独自回武汉 的!”他对汪精卫、于右任之流对待自己的态度不满,觉得去到香港也是显示自己的一种抗议。冯村见劝了无用,只好不劝。
童霜威同冯村商量怎么去香港。由汉口到香港的班机,机票难买。冯村到处去联系,童霜威本人可以买到一张飞机票,但家眷不行。而且 ,方丽清也舍不得让家霆、金娣都花高价坐飞机。最后决定:四人一起坐粤汉路火车到广州,由广州再去香港。虽听说粤汉路常遭日机轰炸, 但不坐火车也不行,就打定了坐火车的主意。冯村又到处去活动火车票,腿也跑酸了,好不容易可以买到票了。方丽清提出:给童霜威和她买 两张头等卧车票,给家霆一张二等票,给金娣一张三等票。冯村皱眉说:“头等车的卧车四人一小间,只买两张票要挤两个外人进来。再说, 家霆、金娣分在二等、三等车厢里,火车上人多,挤失散了就不好了!”童霜威坚持四人都买头等卧车票,刚好合住一间。方丽清算来算去, 才心疼地答应了。
粤汉路,从武昌到广州,要整整走三天三夜。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冯村送童霜威一家上火车,行李箱笼大部托运,小部随身携带。头等卧 车秩序总算较好,将物件等全部架好安置好,冯村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天气虽冷,大家搬了物件浑身出汗。在头等卧车有着两个上下铺的 小房里坐定,童霜威脱下了礼帽和大衣,说:“冯村,你回去吧!”此时此刻,他心里壅塞着离情别绪。
家霆也是一样。在武汉这段日子里,冯村同他接触不像在南京时那样多。在南京潇湘路时,住在一起,冯村常陪他看电影、划船。夜晚, 他独自感到寂寞了,常去冯村房里,听冯村讲故事,让冯村帮他复习功课,冯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样。到武汉后,不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