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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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呣!”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 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 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 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 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 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 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 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 !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蒙眬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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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3:56 PM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 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 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 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 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 “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 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 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 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 !”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 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 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 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 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 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 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 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 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 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 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 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 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 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 ,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 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 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 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 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 ,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 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 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 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 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 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 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 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 。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 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 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 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 。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 瓶上船,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