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3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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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 〃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踏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 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 。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 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 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 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 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 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 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 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 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抚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 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 夜想的欧阳……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气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 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 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垣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 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 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问,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 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 。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 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长呜,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舶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 铁甲闪闪发亮。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 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 江边拍照。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 。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 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 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 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 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 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