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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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后天中午在“迎宾 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 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 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 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 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 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团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 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阳,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欧阳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 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 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 意?”
欧阳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药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 浙江富阳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药、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 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欧阳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奸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 ‘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奸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 阳筱月一起狼狈为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 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奸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 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 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 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 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阳素心:“银娣好吗?”
欧阳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习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 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阳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 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妈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妈之间的爱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 月,舅妈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 欧阳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阳素心说:“欧阳,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阳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 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 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阳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 ,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 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阳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 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 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色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 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 着,想等待飞虫精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阳了吗 ?”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阳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爱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叹息一声, “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恋爱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阳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 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阳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妈妈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 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 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 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逼我落 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口瞿口瞿”“吱吱 ”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 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 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阳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欧阳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色的短袖阴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 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阳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 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阳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阳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 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阳,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欧阳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 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 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阳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欧阳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 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 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阳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阳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奸淫,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 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