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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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嫂散开长发,正在梳头。她年纪轻轻就留起了发髻,大约因为方丽清要回来,所以抽空把头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着泡在碗里的刨花水 往黑发上刷,刷得头发亮闪闪,再用黄杨木梳梳。满头黑发乌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云。她手法灵巧,将长发扭了几扭就梳成了挺秀气的发 髻插上了发叉。
她回答:“早准备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个月了,是也该回来了。”
冯村的声音:“本来写信说是后天———三月十一号回来的。
昨天收到电报,又说改在今天回来。今夜,先生要亲自到和平门车站接她,叫尹二备好车。”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愿再听下去了,背着书包转身走回自己房里去。庄嫂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家霆,从厨房里赶出来,叫道:“家霆!今天点心没做, 你要是饿,就吃饼干吧。”
家霆明白:是因为方丽清要回来,庄嫂忙了,所以连点心也未做,也不吱声,穿过吃饭间,经过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他连去赶鸽子飞的兴致也没有了。房里已经有点幽暗,他“啪”地开了电灯,坐在一张柚木赭色小写字桌前,拿出数学课本来做老师布置 的代数题,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欢乐外,有悲哀。心里想:今夜,后母要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 !反正,你不欢喜我,我也不欢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团,切成块!
想安下心来做算术,可是听到隔壁房里冯村在“王迪,个仄伊玛司……”念日文,心里更烦了。他喜欢冯村,偏偏不喜欢冯村念日文。爸 爸的这个秘书,从去年开始就在自学日文了。家霆听他说过:中国同日本,交往多,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冯村有了空,常常像吃 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家霆对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学日文干什么?在他幼稚的心灵深处,觉得学日文 简直是一种汉奸干的事。只是,听爸爸有一次吃晚饭时对冯村说过:“……你学会了日文,那很好。将来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绍你到别 处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会日文,谁不欢迎?”又说过:“要对付日本,会点日文有用!……”爸爸这样讲,家霆当然不好说什么。但冯村一 读日文,家霆总感到像个假日本鬼子,讨厌!现在,家霆烦得用两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书上的数学题看,可是脑子里像放映电影似的又想 到方丽清要回来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丽清,家霆就奇怪为什么一个外形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那么漂亮的女人,心会那么坏?不但他这样看,佣人们也是这样看。尹 二背后叫方丽清“双十牌牙刷”,意思是说她“一毛不拔”,吝啬。庄嫂背后叫她“狐狸精”,这是因为方丽清的名字谐音像“狐狸精”。刘 三保背后叫她“铁公鸡”,那也是觉得她“一毛不拔”。方丽清个儿高高的,长得丰满,皮肤白白的,爱打扮,涂胭脂搽唇膏,烫的飞机头, 一笑两个酒窝。一年四季衣服总是花样翻新。冬天时,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黄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实在也够摩登的了 。她比童霜威小十四岁,童霜威经人介绍同她结婚,一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家里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亲原是上海的绸缎 呢绒大王,在方丽清二十五岁那年病故了,遗嘱吩咐将遗产分作四份:遗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儿子方雨荪一份,二儿子方立荪一份,独生小女 儿方丽清也同样一份。
方雨荪这时已是瑞士万利洋行的买办了。二儿子方立荪这时继承父业掌管着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家大绸缎呢绒庄。他比老子更 善于经营。大量吃进东洋劣货,改头换面贴上英国、美国的假商标廉价倾销,大发横财。别看方立荪做起生意来皮厚心黑,对自己的母亲和兄 妹却相当孝悌。谁的一份年终分红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里作周转的现款拆头寸时该付多少利钱就付多少。
方丽清从小家里溺爱,当作掌上明珠,来说媒的不少,左挑右拣,反倒耽误了青春,到三十岁仍未出阁。童霜威同她初见面接触后,满意 她的容貌,却不满她的娇惯和脾气古怪。做介绍人的那个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劝告童霜威说:“她三十岁,老小姐了!年岁大些,脾气 也不太好,可是艳如桃李,确实漂亮。这家人家有财神菩萨保佑,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啊呀,宝贝得像只凤凰!老太太一闭眼,那份财产少 不了又要落在女儿名下。谁娶了方家这位千金,啊呀,等于开了一座金矿。你做官有权,她浑身是钱。这门亲要是做成了,岂不妙哉!”果然 ,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丽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方丽清偕同大批嫁妆———十五口大箱子、全 套银台面银器摆设、一整套红木大小二十四件家具。……浩浩荡荡,用卡车和汽车装着,随童霜威来到了南京潇湘路。两年前,方老太太又从 上海给她送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金娣,专门侍候她。
家霆一边做代数题,一边头脑里总是想着方丽清。
方丽清婚后到了南京,仍喜欢上海,认为南京样样都不好: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 小,电灯不亮,夫子庙太脏。……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一年里,她带着金娣至少要回两趟上海,每趟起码住三个月以上。童霜 威也常在礼拜六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礼拜一好参加纪念周。头一年,家霆也随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后母方 丽清的家里,家霆叫方老太太“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方雨荪“大娘舅”,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方立荪“小娘舅”。那些舅妈、表哥什么 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虽小,却感到谁也不喜欢他,谁也看不起他,连方家的厨师傅、女佣人也背地里叫他“小赤佬”。方丽清整 天对家里人笑,见到了他总是变得阴阳怪气。家霆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亲,是再也得不到母爱了。他在一些故事书上常看到后母虐待前妻子 女的事,现在有了切身体验。既然你后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也会冷冰冰地对待你!只是当他闲来独自唱着《可怜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时 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他总是感到心酸。他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心酸难过的。
现在,后母方丽清又要回来了!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心弦,使他简直无法集中思想做代数题呢?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情绪, 使他忽然在一刹那间,这么想念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呢?
尽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该像飘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记忆,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脑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鲜明。他能记 得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能记得母亲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气非常热,妈妈抱着他。他大约只有四五岁吧?午睡刚醒 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幼小的心里抑郁得使他哭个不停。妈妈贴着他的小脸,“啊啊”地哄他,抱着摇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可是 ,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个不停,发了脾气。后来,后来就记不得是怎么的了。这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点最早的记忆了吧?后来, 好像有一次妈妈抱过他,亲着他,连脸带耳地吻他。妈妈流着泪,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小脸。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爸爸对他说 :“你妈妈死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尽管这样,家霆有时总要想念妈妈。那些难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记忆中,像美妙的童话一样。看到同学们都有妈妈,家霆有时会想: 假如妈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妈妈确实是不在人世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梦中,家霆不止一次梦见过妈妈,妈妈总是原来的样子,又 年轻,又美丽。家霆曾拽住妈妈的手,问:“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不回来了?”有一次,在梦中,妈妈腾云驾雾似的回来了,家霆哭着扑到 妈妈身上,哽咽着说:“妈妈,你别再走!我想你!……”妈妈笑着点头,可是梦醒了,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家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湿了睫毛,滴在代数练习本上。隔壁房里,冯村已经停止了他那嚼生蚕豆似的读日语声。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向晚了。窗外有灰蒙蒙的薄雾。忽然,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听到“老寿星”刘三保的开铁门声。他明白:爸爸回来 了!他急忙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努力使自己专心去想代数题。这时,已经听到童霜威那“橐橐”响的皮鞋声走进隔房客厅里了,听到冯村的声 音:“秘书长回来了?”童霜威好像是“唔”了一声。家霆能估计到:爸爸一定是在脱下他的獭皮领黑大衣。冯村一定是在接过爸爸手上提的 那个公文皮包。爸爸总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带到家里让冯村起草判决书的。
一会儿,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呀”地开了,出现了童霜威魁伟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那张威严的脸上露着笑容,说:“今晚,你妈妈从上海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和平门车站接她。”
家霆低声叽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朝前走了几步,“为什么?”
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刚才那种严厉的语调,恢复了和善,劝导地说:“你应该去的,爸爸带你去。”也没容家霆再说什么,他已 经离开家霆从通向走廊的那扇门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楼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走了,心里更乱。练习题中一道麻烦的代数题更做不出。他并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丽清,是要他讨好后娘,免得方丽 清不高兴。这样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数:反正,我去,你也不会欢喜我,我也不会欢喜你!既决定去了,安下心来 ,匆匆赶着做代数题。他本来聪明,功课一向不坏,这会儿,安下心来,像开了窍,那道像拦路虎的代数题竟做出来了。
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听到童霜威的皮鞋声又“橐橐”走下楼来。听到庄嫂出现在门口叫嚷:“家霆,开晚饭了!”听到冯村那谦和的语 气在同爸爸边谈边走向吃饭间去。家霆匆匆把代数题的答案从草稿纸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间通往走廊的门向吃饭间走去。一股油煎鱼的 香味夹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饭间桌上,早已摆上四菜一汤。这是方丽清定下的规矩:每天两荤两素一汤。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 冯村在两边一坐,庄嫂盛了饭站在一旁侍候。冯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个“包打听”也像个“广播电台”。他一面嚼着红烧肉,一面告诉童霜 威:管仲辉说是养病悄悄去上海已经十多天了。今天才听说,他的办公厅副主任已经辞职照准了。邻居家的事,家霆也关心,一边吃鱼一边听 到童霜威说:“何应钦还是不会失宠的。他至多找点像管仲辉这样的人替他受罪。中央还要对西安用兵,老蒋还要他来调兵遣将对付东北军和 西北军,对付共产党。管仲辉有的是钱,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医院里住着装病舒服得多。”
冯村哈哈地笑着。接下去,童霜威就谈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弹劾的案件来了。被提付弹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长褚之班。褚之班 同童霜威本来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从介绍了方丽清这个婚事以后,他就自认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亲近 三分,但谁想到褚之班却在上海胡作非为。他屡次买卖案件,收受贿赂。一个当事人被逼得自杀。死者同某海上闻人有点关系,事情终于暴露 ,先是在上海一家小报上披露,接着又在《申报》上披露。事情闹大以后,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个对头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风加油。兼着中 央惩戒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居正,亲笔批示将案子交到童霜威手里,要他尽速处理。童霜威此刻吃着饭叹口气说:“唉,褚之班实在给我出了个 难题做。他来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么办?”
冯村迟疑着说:“万不得已,压一压吧!大事压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摇头,吃着开阳虾米炒菠菜,说:“他这案子没法压。今天会上,要我尽快给予惩戒。”
冯村咽着饭说:“是啊,那就难办了。”
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