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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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 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 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 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 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 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 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 ,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 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 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 。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进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 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 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 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么了?”
“小娘娘”低声说:“郑金山刚刚来过,让他去送衣裳,他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生气,想:什么事都把我撇在一边。又想,好在已经给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听着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和说笑声,叹了 一口气,走上三楼,到自己房里做功课,想:不管身处逆境多么痛苦,一定要把功课学得更好,逆境中未尝没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着功课,心里一会儿想念爸爸,一会儿又想念欧阳素心。回味着在法国公园里甜蜜而匆忙的相会。欧阳素心说的话,使他感到温暖 、感到幸福,总觉得自己恐怕不能给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虚。又想:唉,我这幸福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钱等等形 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吗?可是,是否有了这些就是幸福,没有这些就没有幸福呢?倘若这样,爸爸为什么不做汉奸呢?妈妈为什么当年宁可被枪 杀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为什么要坐监牢,出来后又东躲西藏吃苦耐劳呢?……显然,有的幸福并不是能用金钱、名望、地位等等这些物质生 活来换得的。它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感情,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样想的时候,他才逐渐安心。
做完了功课,天色已晚,到楼下客堂间里看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他到厨房里,自己找了个碗,同厨师傅胖子阿福说:“阿福!我晚上 有事,先吃饭行吗?”
爸爸给绑架走了,阿福挨了打,对家霆的态度倒是变得比往常好了,爽气地说:“好好好!”
他用大碗给家霆盛了一碗饭,舀上了红烧肉和塔棵菜,浇上了汤,递给家霆,说:“不够再添。”
家霆独自到客堂间吃饭,草草吃完,就去程心如家。
心如也提早吃了晚饭,见家霆来了,问:“怎么?谈成了吗?她同意?”
家霆得意地答:“当然!”将同欧阳素心约定的经过讲了一遍。正讲着,余伯良来了,听了经过,说:“太好了!我们早点去,等着给她 保镖!”
三人一起步行到慈淑大楼去。程心如穿了件大衣,传单仍旧由程心如独自带在身上,危险的事他总是喜欢独自先往身上揽的。
慈淑大楼一共七层,在南京东路山东路的东首,下面一二两层是顾客拥挤的大陆商场,出售百货。三层以上全部出租给一些私人或公司、 学校、团体使用。这幢大楼抗战前据说是花了一百六十万银元建造的,是上海有名的首富──英籍犹太人哈同遗孀罗迦陵的财产。
三人步行走到了慈淑大楼的后门。是吃晚饭时分,附近人不多,只有一伙小孩在捉迷藏,大声喊叫,玩得高兴。才七点四十五分。程心如 说:“我们在这里等她一刻钟。她会准时来的吧?”
话音刚落,家霆用手一指,兴奋地说:“看!她已经先来了!”
欧阳素心正站在不远处,那儿避风也不惹人注目。她泰然自若,美丽的脸上燃着一个轻淡的微笑。她一定刻意打扮过,显得格外明艳照人 ,一袭合体剪裁的西式套装,衬出玲珑浮凸的身材,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像一片浮云,冉冉地飘过来了。
余伯良惊叹:“嗬!真漂亮!”
心如歉意地说:“想不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四人站着讲话,家霆作了介绍。程心如指派地说:“这样吧,我来陪着欧阳先上楼看一看地点和位置。”
谁知,欧阳素心笑了,说:“一切不用费心了!我提前来了一会儿,上去仔细看过了。把东西交给我吧!你们三个在南京路山东路转弯口 上等着我好了。”
家霆和心如、伯良都笑了,她真是个办事一板一眼的有心人啊!
余伯良夸奖地说:“想不到你还很内行哩!”
家霆殷勤地说:“我来陪你上去!”他招呼程心如和余伯良:“你俩到前面南京路上等着瞧吧!”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对家霆说:“你也无需去!我独自行动方便些。”她从程心如手上接过用手帕扎着的一包传单,同她带着的一只金边 蓝羊皮的手提包夹在一起,笑着说:“再见!”话声刚落,就飘忽地走进慈淑大楼左侧的一个后门上楼去了。
程心如对家霆和余伯良夸赞地说:“她真不错!走吧,我们从山东路赶快绕到前边南京路上去。”
天已暗黑下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三个人脚步匆匆,一会儿就走到了人潮如涌、市声沸扬、喧嚣杂乱的南京路上。南京路上,华灯初上 ,街中央车水马龙,高大的双层公共汽车和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在疾驶。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橱窗里霓虹灯红红绿绿变幻着光彩。马路两旁,各 式各样的行人摩肩接踵。三个人装作不介意地老是昂首抬眼盯着慈淑大楼四楼的窗口。不一会儿,只见从那临街的窗口里纷纷扬扬甩出一把一 把彩色的传单来了!
色彩不同的传单,像雪花飘飘,在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夜色中,翻动着,散开着,抖抖索索,忽高忽低地飞降下来,美丽极了。
程心如在拥挤的人流中故意尖声高叫:“啊!看呀!那是什么?”
家霆和余伯良也跟着高叫:“看哪!”“看哪!”
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抬头在观看。有人在叫:“传单!传单!”许多人都挤着、跑着去抢那些慢慢飘落的传单看。热闹的南京路上乱成 一团,连马路中央的车辆也堵塞了。看得到捡着传单的人有的脸上带着激动,有的将传单珍贵地揣进口袋匆匆离去。
程心如和家霆、余伯良三个在南京路的转弯口上等着欧阳素心,情绪十分兴奋。历来撒传单,数这次的效果最好了。因为是在热闹拥挤的 南京路上呀!
一会儿,见欧阳素心左顾右盼从容地笑着来了,三个人都飞也似的迎上去。
程心如从心里夸她说:“你干得真好!”
欧阳素心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向他们微笑。
他们三个决定赶快离开慈淑大楼附近护送她回家。匆匆走在路上的时候,欧阳素心忽然对家霆说:“对了,有件事今天中午我忘记告诉你 了。你想不到吧?谢乐山走了!”
“走了?”家霆奇怪地问,“到哪里去了?”
“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四
从爸爸被绑架以后,家霆始终处在压抑、烦恼、激奋的情绪中,心里常像有把残忍的尖刀在挑剜。
郑金山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沪西兆丰公园送衣物给童霜威后,童霜威一直渺无音讯。家霆在郑金山送衣物去的当夜,回家后问过方丽 清:“郑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么说?”
方丽清阴阳怪气看看他,似乎像见了只苍蝇,厌烦得连回答一个字都吝啬,却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爷放在心上呀!在外边白相到这么 晚才回来!”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听不到详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机会去问大舅妈“小翠红”。
方雨荪中午总是和洋行里的外国人一起,在西菜馆里吃公司大菜①不回来的。家霆到大舅妈房里找她时,“小翠红”正在绣枕头上的芍药 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在房里同“小翠红”聊天。那只波斯种大白猫在“小翠红”脚旁的地毯上睡觉。
①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汤、一菜或二菜,外加面包果酱之类,供洋行职员吃的西菜“份饭”
沈镇海是大舅方雨荪喜欢的职员。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平时方雨荪和“小翠红”有事都喜欢差使他做。他总是和和气气,一副讨人欢喜 的样子。他是浙江宁波人,一口宁波话,见到家霆平日也总是热情打招呼,找几句话说说。
家霆问“小翠红”:“大舅妈,昨天郑金山给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翠红”告诉他:“郑金山带了一大包衣物和一只小箱子,按照约定时间前去,到了兆丰公园门口,手拿一张《新闻报》作暗号。六点 钟时,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哧’地一煞车,上边跳下来一个穿短打的胖子,将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车就开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唉!”家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号’,以后生死难卜,怎么办呢?”
“小翠红”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说:“家霆,不要急!菩萨会保佑的!”叹口气又说:“他不做汉奸,是有良心的中国人!”
沈镇海也说:“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着泪水。他理解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