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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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乌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 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 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 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人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 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 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 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 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 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 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 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 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 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 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 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
二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 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①,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①《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 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当然,想通也很容易。他们已经透露了嘛!像我这样的人,杀了没什么作用,不杀则可利用。他们既已盗用了我的名义加上了伪中委的头 衔,杀了影响不好,何如秘密软禁起来,等我“悔悟”“转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情况的。关在“七十六号”里,影 响也不好。听说日本人早训示“七十六号”,不得逮捕与日本方面有关系的中国人!何谓有“关系”?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难道没有顾虑吗?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这苏州孤寂的寒山寺来。我既有此请求,他们这样做,反倒对我显得优待。从 汪精卫那天的话里听来,日本方面由于我早年在日本留学并同日本人有过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态度而又希望我附逆。这就迫使他们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随便杀我。再说,他们怀疑我同叶秋萍、张洪池有秘密勾当,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长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想到这些烦恼事,他心乱如麻了。
过旧历年,很少听到爆竹声,在寒山寺里也没有过年的气氛。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过年或在上海方家过年的热闹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个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铭家过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面人”用一口苏州话告诉他:“童委员,明朝你太太要来看望你了。上头已经打了招呼。是特别优待,有什么事 要关照家里的,可以先想想好。”
自从到寒山寺来,也想念方丽清,但确实想得不算太多。每当想起身陷牢笼的处境,总怨恨方丽清。如果不是方丽清,何至于陷入今天这 种危险、难堪、可怜的境地!想到方丽清时,他心里有股怒火。现在听说明天方丽清要来看望他了,却又突然有点原谅她了,觉得她也很可怜 。他想象,她一定是容颜苍白,思念着他,经常以泪洗面,充满了忏悔心情。这一夜,月亮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片朦胧的青光,寺庙大雄 宝殿前的小院里水洗过似的明亮。他觉得夜特别长,竟真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之感。
半夜里,落雪了。风刮大树,发出可怕的呜呜声。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枝断的声音在童霜威听来,很像一个老 人的骨骼被折断。这使他感到身体的虚弱衰颓。风吹窗棂,“格格”作响。舍利塔上的塔铃在冷风中颤抖低泣,扰得他心绪凄凉。雪映窗纸, 寮房里白生生地通明。炭盆火灭了,他下半夜两脚冰凉不能入睡。短夜消逝,第二天一早,早早起来,穿上丝绵长袍,踏着厚棉鞋,打开门看 ,外边早已一片银白,井上成了个黑窟窿。寺庙大雄宝殿前的小院里,有个瘦弱的小和尚在扫雪,“簌簌”地响。寺院顶上,树梢上,到处积 雪。小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他不禁暗想:似这般天气,她恐怕不会来了。
早餐是“冷面人”哼着苏滩给他煮的香油素挂面,外加鸡蛋。鸡蛋不算荤腥。据说有个老和尚吃鸡蛋时做过诗说:“老僧送尔西天去,免 在人间受一刀!”来寒山寺后,每当吃到鸡蛋,他常想到这两句可笑的诗,心想:人间太苦,像鸡蛋尚未变成小鸡,在浑浑噩噩时上了西天, 确比有了知觉后挨上一刀要幸福得多。我可惜太清醒了!如今被软禁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非凡人,又非和尚!画地为牢,受人监 视,还不知到头来落得个什么下场,真太可怜!这样想着,心里酸楚,急切地想早点见到方丽清,好多少能了解点外边情况,也多少可以在感 情上得到点慰藉,更可以问问家霆的种种。但不愿被“冷面人”看出,面上装得依然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吃了挂面后,仍在寮房里闭目打坐 ,嘴里无声地默诵《哀郢》。
雪渐渐停歇,总该有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吧?听到远处寺门外有人声马嘶,估计来了马车。一会儿,去外边张望的“冷面人”突然回来了, 一掀棉门帘走进寮房来。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有一点喜色,献殷勤说:“童委员,太太来了!还有一位江厅长!”
童霜威心里一愣:江怀南?是呀,江怀南是在苏州做“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的呀!是他陪丽清来了?如果放着是方丽清一人来 此,他是会出去迎一迎的,听说来的还有江怀南,他就犹豫了。想了一想,决定在床上打坐。他宁愿以一种摆脱凡心、超凡出世的姿态来会见 江怀南。当然,他心里明白:方丽清能来,也许是江怀南出力疏通的关节。想起这,他又觉得江怀南总算还讲交情,不枉过去相交一场。也体 谅地想:丽清不让他陪伴着来,独自从上海租界来苏州,恐怕也是不放心、不方便的呀!……他对“冷面人”点了点头,“呣”了一声。身子 动也未动,眼睛也仍闭着。
一会儿,听到零乱的脚步声了。
又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已经到了寮房门口,有人掀帘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显然是方丽清。他尚未睁眼,只闻到一股喷香刺鼻的脂粉 香水味。后边的当是江怀南了!只听到江怀南高叫一声:“秘书长!贵体康泰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怀南在此给您拜年了!”
童霜威睁开眼来,见江怀南深深九十度鞠躬,恭敬非凡,双手提着些盒装糕点、瓶酒之类礼品,走去放在桌上。方丽清正生疏地保持着距 离站在门里远远凝望着他,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穿一件灰背大衣,颈项里围了一只上等银狐围脖,狐狸的玻璃眼珠子冷森森地闪着光。 她胭脂唇膏通红,天冷,脸吹了风气色显得更好,美艳极了,嘴里正幽幽喷着热气。圆圆白净脸的江怀南穿一领皮袍,外加一件上等黑马裤呢 的披风,手执呢帽,较前又微微胖了一些,颇有些官架子地含笑恭立。
童霜威点头为礼,佯作平静地说:“你们来了!坐!坐!”
“冷面人”跑过来倒了两杯茶,并不监视,客气地做了请喝茶的手势,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前,像打招呼地说:“前边,来了些皇军,来 烧香拜佛的……”意思是:犯不着到前边去。
方丽清和江怀南都在椅上坐下。方丽清用眼四面张望,皱皱眉头,鼻子嗅嗅,嫌房里空气不好,摸出搽了香水的手绢捂在鼻上,接着就说 :“啊呀,啸天,你怎么胡子留得像印度阿三了?龌里龌龊,多不卫生!难看死了!”
童霜威不禁想:唉,这个女人!
江怀南似乎要把话岔开去,说:“秘书长,早想来问安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能重睹尊颜。”
方丽清用小手绢拭眼,似乎有点想流泪,插嘴说:“多亏了江厅长,托了他的老丈人丁啸林,费了大力气找了‘七十六号’。要不然,哪 能来得成!”
江怀南谦逊恭敬:“秘书长过去对我恩重如山,实在无由报答。”他指指桌上的礼品:“今天带了些吃食来,里边有秘书长喜欢喝的英国 三星斧头白兰地,恭请哂纳。”
方丽清的手绢仍捂着鼻子和嘴,语气埋怨:“都是你呀,落到这种地步!害得我七荤八素有苦只能往肚里吞!这么大的风雪天,还要到这 破庙里来吹风!”她咕咕哝哝,也听不清讲些什么,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