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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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 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 ,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 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竞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 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 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 一想,有点局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 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 》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 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 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 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 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 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 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 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 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竞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 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 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 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 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 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 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 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 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 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 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 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 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 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 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 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 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 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 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 ,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 。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 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 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 ,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 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 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 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 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 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 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 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着、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 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 ,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