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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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喷着烟说:“管仲辉!”
“管仲辉?”童霜威停止吃饭,完全出于意外。家霆也瞪眼看着张洪池。
“他从汉口飞来。”张洪池一枝一瓣地说,“昨天才到,下榻高罗士打行,三楼210室。”童霜威搛着橄榄菜炒叉烧肉,问:“他来干什么 ?”由于叶秋萍和管仲辉是针尖对麦芒,他不愿表露自己对管仲辉那种亲切的感情。
张洪池吸着烟,言外有音地说:“谁知道呢?要人们总是带点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个神秘的地方。谁知他来干什么?”说完,吸一口烟 摇着扇又说:“我在高罗士打行见到他时,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托我带口信给你。你们在南京时跟叶先生不都是邻居吗?”童霜威点头不胜今 昔地说:“是啊,那时,玄武门内潇湘路就我们三户人家!”说起这话时,他不禁想到西安事变时的那些戏剧性的旧事和情景来了,心里烦躁 ,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华始终在闷头吃饭,夹鱼喝汤。他察觉张洪池老是在用两只带邪气的眼瞄着他,吃完一碗饭,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 家霆吃饭。
张洪池抽人家的烟总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换上一支烟忽然说:“啊,脸怎么有点熟呢?”他摇着扇子对着柳忠华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 过面的?贵姓?”
柳忠华平静地答了一个字:“柳!”
张洪池喷着烟问:“在哪里得意?”忽然紧接着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找过谢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一惊,胁下冒汗,故布疑阵地说:“他跟这里的二房东先生认识,所以我们也认识了。……”说着,感到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 样说。
家霆虽在吃饭,心里也紧张。只见柳忠华抢先笑着说:“啊呀,对对对,张先生你记性真好!”
张洪池又笑一笑,用两只生气似的眼睛瞅着柳忠华说:“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刚回来的吧?”
柳忠华平静地笑笑,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脸上的汗,解释地说:“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关于上海的近况呢。”
张洪池侧脸吸着烟问:“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柳忠华不愿正面回答,依然好像带三分玩笑似的说:“同行之间,哈哈……明天起,我的一些关于孤岛见闻的通讯将在鄙报发表,张先生 看后多指教吧。”
张洪池碰了个软钉子,似乎明白谈下去也不得要领,见童霜威和家霆都已吃完饭,便面向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我又特地来,还 是为了那件事讨个回音!”
童霜威摇摇头,说:“我病了……”
张洪池笑笑,笑得邪恶得很,扇着扇子说:“我看你身体好多了。其实,老闷在家里也不好,还是该出外活动活动。”
童霜威心情沉重,故意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老躺在床上,只是身体不好,血压太高,心脏又常不适,只想静,不想动,不宜用脑,不 宜烦心。你回去对叶先生说,我同他是知交,谢谢他的好意,我还是那些老话,不重复了!”
张洪池用两个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烫,说:“童秘书长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童霜威摇头,说:“其实,那事我是干不了的。香港能人多,有的人既适合干又愿意干,该找这样的人。”他说这话时十分坚决,态度和 语气使人觉得不可改变他的决定。他俩当着柳忠华和家霆的面谈这些话,好似在打哑谜。不知内情的人听不明白头绪,柳忠华和家霆听了,却 清清楚楚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洪池似乎了解事情无望了,说:“那,童秘书长,我走了!天太热,我要去冲凉了。”他放下了纸扇,要走。
童霜威怕太得罪了他,语气平和地说:“洪池,你到内房来一下,我有句话对你说。”说着,起身往内房走。
张洪池紧绷着脸跟着童霜威进房。只见童霜威悄声说:“洪池,你对我一向都好。我生病也蒙你常来探望。我一直感激。这件事上,你给 我好好说说,请一定把我的意思带到。我这里……”说着,他去拉开一只小橱的抽屉,将一只装有五百元港币的信封拿出来,塞到张洪池的派 力司西装上衣口袋中,说:“早依你说的数字准备了!”
张洪池也不推让,懒洋洋地说了一个字:“行!”补说了一句:“叶先生明天回武汉了。”似乎这一句话就是对童霜威的酬答。又说:“ 我走了!”他走到外间房里,也不同柳忠华打招呼,只对童霜威说:“再见!”
童霜威说:“家霆,送送客人!”
家霆陪张洪池出去。张洪池从衣架上拿风雨衣出门。家霆送走他,关上门走进房来,说:“这家伙真坏!”
柳忠华说:“干这一行的都这样。”
童霜威有点顾忌和忧虑地说:“你被他认出来了!”
柳忠华笑笑摇头,说:“那倒无妨!我过去的事,在香港只有你和个别人知道。他无奈我何!”
童霜威叮嘱说:“谨慎点好!”
柳忠华点点头说:“别为我担心。说实话,我对你的安全倒有些担心了!”
童霜威气闷,额上冒汗,叹口气说:“是啊,我自己也曾想过,我得罪了日本人,也得罪了叶秋萍他们,谁知会怎样?但,怎么办呢?叶 秋萍可能还不要紧,日本人就难说了。”
柳忠华皱着眉也感到为难,说:“至少,暂时最好避一避。比如,你是不是再搬一次家?找个比较秘密的地方隐蔽一下?”
童霜威一脸无奈,说:“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整天不出去,也不是个事呀!我不出去,家霆也还是要出去的。他不能不补习功课,也不 能整天猫在家里。”
柳忠华额上露出刀刻的深纹,点头说:“是呀,的确是个难解决的问题。那么,你就再‘病’他一段时间,再观察观察。”说着,他朝北 窗外望。外边,雨已停歇,那群鸽子又在低低转圈子飞翔了。柳忠华看着鸽群的飞翔,似自言自语地说:“天空,是该让鸽子尽情翱翔的。可 是,战争的阴云在天空流荡,疾风暴雨,鸽子也就飞不起来了!……”
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童霜威和家霆都没听真切,也没理解。只见他说:“我该走了,姐夫,身体多保重!还是尽量少出去或不出去吧 。”
童霜威点头,说:“我感到身体好多了。尤其今天同你谈谈,心里痛快不少。要是有空,常来谈谈吧。我太闭塞了!”
柳忠华点头说好,要去拿风雨衣。家霆亲热地说:“舅舅,我送你!”
他陪柳忠华走出去,下楼一直将舅舅送到街上,直到看不见舅舅的背影了,才留恋地回来。在他这种年龄,对人生总是会涂上许多幻想的色彩 ,对未来也总是寄托了许多期待的。对这个舅舅,自然更有他自己独特的崇拜与敬重。
四
上午九点半,皇后大道高罗士打行三楼上,铺着鼠灰色、宝蓝色或褐红色地毯的华丽宽敞的营业大厅里,安静得悄悄无声。
紫红色的帷幕将大厅隔成一间间供高贵仕女们喝可可、咖啡等饮料的雅座。窗上,半挂着蜜色透明的网孔纱帘,胡桃木的低矮流线型沙发 ,配着雅致光亮的苹果木桌几,形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十月底的天气,香港气候宜人。桌上有瓶插的鲜花,色彩缤纷。从外边进来,感到芬芳清爽。这里,从摆设到人物,都闪耀着浓郁的异国 情调。有金发披肩袒胸露背美丽得惊人的欧洲贵妇人和名演员,有穿各色西装打着领带和领结的西方绅士、富商,有美洲的船长和阿拉伯的酋 长,也有衣冠楚楚的东洋外交官和高等华人……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坐在小沙发上喝着饮料的人,互相谈话是用那种高雅的最低的声音 ,轻不可闻。人虽然很多,却被帷幕分隔遮掩着,并不一目了然。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仆欧托着银盘,轻巧敏捷地在走动。推着装满各式西点 的奶油色四轮分层金属小车的女侍,轻盈缓慢地推着车,从这间厅室走到那问厅室,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随着客人指点,用银光闪亮的夹子 将各色各式的西点夹到洁白有花边的瓷盘里,端放在桌上供客人食用。
隔日,童霜威同管仲辉通了电话后,约定今晨九时半在高罗士打行见面谈心。
童霜威穿一件灰色毛料夹长袍准时如约来到高罗士打行。摸出金怀表,正是九点半。坐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大厅进口处一排镀镍的“吃角 子老虎”①前,有几个男女,正在把硬币往投币孔里塞,然后摇动机器的钢制手柄。但只见塞钱进去,不见有钱币“哗啦啦”吐出来。童霜威 走到铺着拼花长毛绒地毯的左边厅室。这里有丝绸帷幕和色彩雅致的屏风将金色雕花的座位分隔开。童霜威抬头张望,见靠窗的一侧,管仲辉 果然菩萨似的坐在一张小沙发上。那是一个双人座位。管仲辉对面的小沙发空着。童霜威走上前去,管仲辉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满面含笑地 欢迎。
①吃角子老虎:一种吞食硬币的赌博机器,投入一枚硬币,有时会泻出数十枚硬币有时却投入几十枚硬币也毫无反响。
两人亲切热烈地握手,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刚坐定,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西崽就来了,彬彬有礼地用银盘送上印着中英文的饮料食谱卡。管仲辉接过来,点了一壶可可,两杯柠檬汁 ,西崽微微鞠着躬转身走了。
管仲辉穿的是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松散的银色黑花点领带。他脸色红润,秃了的头顶闪闪发亮。童霜威感到他比在南京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胖了。虽然穿的西装,也蒙盖不住他的军人气概。
童霜威暗忖:人说他是福将,一点不错!西安事变后那阵子,我以为他要倒霉,却没出大事。保卫首都,我当时以为他说不定要在南京马 革裹尸,谁知他竟化险为夷,早早平安逃离了南京。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虽非十分得意,也有五分得意,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
童霜威喜欢拿管仲辉同谢元嵩相比。因为他两个都是胖子,两人每逢见面也都一样热情。但童霜威觉得管仲辉比谢元嵩坦率诚恳得多。同 谢元嵩相交,心里要时刻提防别上当吃亏。谢元嵩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实际精于计算非常狡猾。谢元嵩有时也肯帮朋友的忙,分点他的利益给 你。但要在不损害他的利益的条件下或有利于他自己的条件下才办。管仲辉则不,他虽然也多计谋和韬略,对朋友有时能表现得很热心,颇讲 一点江湖义气。同他相交,一般是不必提防他来给你暗亏吃的。所以,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在香港客地相逢,童霜威确有一种旧雨重逢渴思畅叙 的心情壅塞心头了。
童霜威笑着说:“慎之兄,一别经年,真是常常想念啊!”说这话时,他不禁想:现实生活真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什么出乎意外的事它变 不出来呢?
管仲辉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啸天兄,彼此彼此!大约两个月前,我到香港,听一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说你在港,又听说你病了, 本要看望你。但接着因急事去广州、武汉了,奔波忙碌,到这次来,才能见面,真想好好谈谈。我们先在这里坐坐。到十二点钟时,一起出外 吃中饭。”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又叹口气:“唉,九天前,我们不战而放弃了广州,五天前,又弃守武汉三镇。战局蜩螗,令人焦灼。见 到老朋友,真想先谈谈时局啊!”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冯村。武汉失守,冯村不知怎么了?
年轻的白衣红帽的西崽,用银盘托着一把镀银可可壶、两套瓷杯和两盏高脚玻璃杯插着麦管的鲜柠檬汁来了,轻轻地将两套瓷杯和碟子放 在童霜威和管仲辉面前,又将两杯柠檬汁也在一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举起镀银可可壶给童霜威和管仲辉往瓷杯里斟热可可。斟满了,放下 银壶,悄然无声地走了。
管仲辉叹口气,连连摇头,说:“是呀,简直糟透了!这下,广州、武汉我都去不成了!去大后方,我只能径飞重庆了!山河破碎,地盘 越来越小了啊!”
面前那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的鲜柠檬汁,金黄得可爱,每杯里面放了两颗红宝石似的大樱桃,色彩美极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瞥视出去, 可以看到许多高层的大楼,可以看到一幢金顶闪光的建筑,也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屋群。下边热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也有衔尾驶行的汽车。
管仲辉用桌上方糖罐里的银夹,夹着方糖放进童霜威和自己的可可杯里。童霜威用麦管吮吸了一口柠檬汁,好酸哪!酸得简直难以忍受。 鲜柠檬的芬芳却在嘴舌和鼻孔里停留不散。他放下麦管,问:“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老是这么飞来飞去的?”
“哈哈,老朋友了,也不怕你见笑。”管仲辉用右手抹抹光头说。“我成了大腹贾了!有几个朋友搿伙做点生意,在香港办点孟山都糖精 、德国拜耳的西药等等,本来从香港运到了广州和汉口倒还有利可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