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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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此的辱,已不是一般的辱!他怎么还能忍,怎么还能受?
琉璃瓦是大延皇家御物,出了宫外,便是皇帝兄弟儿女的府邸也不可再用,遑论百官百姓。此物尊荣如此,擅用便是僭越皇权,斩首诛九族之罪啊。
如若冬珉只是允许将大延修造宫室的琉璃瓦运出塞外,还可以说他在表示友好和尊重,但特意要皇家窑场为郜林汗国烧制体现无上皇权的琉璃瓦,却是在某种层面上意味着投降和屈服。
连最高的权柄尊荣都不要了,让它沦为替他人奔忙伺候的笑话,这样的羞辱简直是直中面门的痰唾!
我的手指,狠狠掐着手心。
他忍了,何况我。
他尚有帝国,我唯有借一人之宠爱方可以栖身。如何能为了他的国家得罪自己赖以求生的丈夫。
故国在我心中变成了屈辱血泪的影子。我不知自己恨不恨羽瞻,他为我大张旗鼓的修造,许是颇用了苦心,可如此的苦心落在我眼中,却总看得出羞辱与蔑视。
我是那个国家先帝所出的长女,我的身上流着那个国家的血。不管我愿不愿,能不能,认不认,我都脱不开那个国家的烙印。
而那个国家已经以极低的姿态臣服于他脚下,献上权力,也献上潜藏的仇恨……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天作之合。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婚姻可以只有幸福和喜悦。我曾经以为,曾经,以为。
我以为我的夫君权倾大漠,又宠我至斯,我以为我的父皇把我当作掌中明珠,疼爱无极,我就能在两个男人的关怀之下安心生活。也许到老的时候会遗憾自己的一生没有独挡一面的豪情,但那遗憾都会是甜的。
可现实是我终将站到风口浪尖,力挽狂澜。这样就了无憾事了么,这样就甘心了么?
我以为我能同时得到爱情和权力啊,可是权力在步步紧逼,而我的爱情呢,它还在,可是越来越虚弱。它挣扎哭泣,还能存活多久?
“娘娘,您要更换衣物。”塔丽小声提醒。
我如梦方醒,点了点头,随她至一间偏殿。茨儿本是随在我身后的,却在进殿时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这么失魂落魄做什么?!”我怒斥道。
这怒气来的无端,我许是在呵斥她,但更是呵斥自己……不可以失魂落魄,不可以叫别人看了笑话去!琉璃瓦如何,便是玉玺都送给羽瞻又如何?就是有一天大延亡国了,我依旧是公主,哪怕亡国依然要骄傲自重的人。
她唯唯诺诺,不出一声。
塔丽和几个郜林侍女端来的却是五彩的锦衣。
我讶异恐惧。为何让我换上彩衣?白衣,是可敦地位的象征啊。
许是看出了我神情有异,塔丽笑道:“娘娘不要乱猜,大汗说娘娘喜欢五色的衣裳,今日盛典,他仍是穿白,娘娘可穿丽色丝缎……”
我点点头,心下虽仍有莫名不安,却也任她们打扮我。及至塔丽扫了一笔丹砂向我额间涂缀卷云千草的吉祥纹路时,我才忽悟到为何茨儿如此失态。
冬珉送来琉璃瓦,即是与郜林汗国和解了。慕容朝此次一走,必是向南返回大延。而冬珉此时亲郜林汗国,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都不能信他的指证。如此,他的前途性命均是堪忧的。
便是他丢下她远走,不顾她生死安危,她却不能不顾他。她是女人,是爱得苦爱得狠爱得深的女人啊……
“娘娘可别动。”塔丽却在此时笑道:“看都点偏了……”
我晃过神来:“偏一些也不要紧。”
“才说不要紧。”她又嗔怪:“都画完了,娘娘更衣吧。”
羽瞻要我穿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式样奇异的衣物。它并不如通常郜林衣饰般宽大便于行动,反而有一层层布料如花瓣般紧紧裹住我的身体,最里面一层是素纱,第二层是细白绢,第三层为浅黄色的缣料所制,这三层似是内衣,皆无花饰,只紧贴身体以隔绝冷风。
再往外,却是华丽得让我亦忍不住轻咬下唇的绚彩衣服。第一件是马蹄袖的正朱色长袍,滚着玉色宽边,在边沿上以青丝线绣出藤蔓枝叶,绵绵不绝,勾连缠绕;第二件是天蓝色罩袍,袖管却是二截的,每段的边沿亦滚玉色边,图案却变为丹砂般血艳的云纹;最外层是皮大氅,我虽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皮毛,但觉触手温暖润泽,极是舒服,想来也是极好的料子。
塔丽连头冠也一并为我换去了。新的头冠以白银挑梁,四面分拦金片,金片上以细铜丝酿胎嵌了蓝色温润的松石与血色水胆的玛瑙,宝石周围点了翠羽,绕为盘枝榴花。珊瑚珠盘绕于金银之间,下沿缀着沉甸甸的八排大东珠,直衬至胸前。
塔丽为我理理发辫,将几十个内裹着红宝石的镂空银球缀于发辫上,笑赞道:“咱们的娘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这拥殿中并无铜镜,我也无从知道自己是何等模样。只知这几名郜林侍女一时说不出话,只望着我一脸惊叹神情,只知——当我站在羽瞻面前时,他的眼如被火光照亮一般,惊喜,怜爱,激动,一时俱全。
我虽片刻前还不喜他折辱大延,但此时面对着他,那几分郁郁早丢过云天外了。我敛首浅笑,斜坐于他身边,甫一落座,右手上便盖了一片柔和的热。
谁言女子一笑倾国倾城,只要是心上的情郎,他一语便足以倾所有不解和愤恨,更倾一颗心……
他轻声在我耳边道:“何等美好的女人。”
我心头如被羽毛轻拂,不禁展颜笑道:“哦?臣妾还没有老到不能看?”
“你怎么会老?”他失笑:“八年了,你比当初只是更明艳些,丝毫见不着岁月啊。便是再八年,十八年,你也是永远都不会变成老太婆的。”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敢与他亲近,只能垂首微笑,翻过手去,指尖于他手心轻挠。
明艳吗?原来我为人妇为人母,夙昔辗转,不复青春的路途,在他眼里却只是女儿家褪去青涩转为明朗妖冶的过程,宛如一枝迎春带来花繁香绕的锦绣……
他的手用上几分力道,将我手包于自己掌心。我脸庞涨红,心中却喜悦平和,唇角逸上笑意。
“对了,阿鸢,今日会有人祭。”他突然开口:“你可别害怕,没事的。”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震惊地望着他,他却点点头,重复:“人祭……以活人作为衅礼,献于上天与诸神。”
我自然知道这祭祀不会伤我分毫,但仍是禁不住身子一抖。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郜林人中,以人为“礼物”献给诸神明是最有诚意和效果的了,可在今日,需要杀死活人来祭奠的典礼已然少得几乎看不到。就连羽瞻出征时阅兵的典礼也并未以人为衅。
想不到他重视这祭台如此,古老而残忍的人祭,我今日就要看到了吗?我尽力平静心情,转头笑问:“祭品是个奴隶吗?”
他眨眨眼,似是在思索,片刻方答:“是犯了大错的贵人。说他是奴隶,也无不可。”
我“哦”一声——要杀的是贵人还是奴隶原无区别,无非是一腔热血罢了,以有过失的贵人为祭品,更能突显大汗的诚意吧?
可就在这时,他又轻声笑道:“是大延的贵人,得了大延皇帝许可才能杀的。”
我心中“咯噔”重响,脸色不由大变:“是谁?”
一情而离心
冬天的阳光,是怎么都灿烂不了的……
银白色皮毛帽沿下,他眉峰蹙起,目光朗朗,鼻梁高高挺起,唇微启,欲言不言。
“是谁?”我的声音轻了数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的唇合上,似是不打算再言。
“慕容朝?”
他真的不说话了,唯有嘴角微微上挑,一个残缺的笑容。
我转回头,茨儿不在我身边。
难道真的是慕容朝?如果他去向冬珉揭发我的“企图”,冬珉为了不得罪羽瞻把他送回来,那当真是只有死路一条的。
羽瞻虽下手狠,却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若要杀他,许茨儿去见他最后一面想也是可以的吧。
我轻轻咬住唇瓣。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已经不可反悔了……如果我不冲动,不告诉茨儿那些事,定不至于害他死于非命。他是教我刀马骑射的师长,也曾救过我性命,可终究算是间接死在我手上。
正出神间,身后脚步轻响,见是茨儿回来了。
可她神色全无异样……当年她得闻卢将军死讯亦是如此,不惊不悲,只有时间证明她的创痛来得比谁都深。
我怜她,也许祭礼结束之后我就会向羽瞻乞求,还给她自由。她已经没有一切了。
可是,她对我怜悯的目光却是不屑一顾吧,她脸上犹含笑影,眼光柔润,望着远方,心神全不在我身上,不在任何人身上。她有那么勇敢吗,有那么看得开吗?她知道自己竭力筹划的盛大典礼竟要处死她一生良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羽瞻的感觉许是比我更敏锐。他不着痕迹地捏捏我的手,似是唤我回神。
“快要开始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近似恐吓的威慑力:“好好看着……别乱猜了,那人还在大延使臣的囚车里押着。”
大延使臣?难道冬珉还派了使臣来,那是……什么意思?
“你父皇的灵位,已经送来了。”
遥远的地方,有号角声低沉传来。大地似乎也随之颤出细微却连绵的呼唤。接着,在我进入观礼台时便聚拢于稍远处的马队和驼队进场了。
这是仪式性的巡游。黑色衣甲的军士们皆跨青骍马,成九列九排进入场中。八十一匹马毛色皆同,这也罢了,奇的是军士们控马的技艺,竟使所有的马动作皆整齐划一。最前面引路的是骑乘着玉点红马的将军,他手上高举着白色纛旗,滚金边饰带在冬日的风中猎猎旋飞,将本来柔弱的阳光放大点亮,竟炽热得要灼人眼。
“这仪仗,还算说得过去吧?或许不至于让您见笑。”羽瞻的声音乍然朗朗响起,我一惊,扭过头才发现他不是向我开言。
坐在他右首稍远地方的,赫然是一名穿着大延服色的贵官。想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大延使臣了吧?可我却并不认识此人,想是我出嫁后父皇或者冬珉新提拔的。
此人满脸胡须,看起来该是个武官,但眼中光芒流转颇有精明之色,大约不会是个莽夫吧。见我投去目光,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方拱手向我和坐在我下首的至琰施了礼:“参见二位殿下。”
“您先回答大汗的问题吧。”我不喜他皱眉,仿佛他觉得我一个女人出现在这种场合是郜林汗国瞧不起他似的,是以也并无热络之意,冷冰冰地顶了回去。
“大汗的仪仗军容自是威风。”那人转向羽瞻,一脸恭顺,声音却听得出他乃是无心的应酬。
“哦?”羽瞻似笑非笑:“这可算不了什么……您来自富庶的国家,自然是瞧不上这么简单的仪礼的。”
那使臣方现出了知他不悦的神色,我却怎么都觉得那诚惶诚恐是装出来的:“下臣绝无此意,大汗此言令下臣万分惶恐。”
果然,羽瞻一声冷笑,那八十一骑便立刻策马冲出场外。随之拥入的是真正的战士!
他们进入场内后不像之前的礼队般巡逻,而直接在观礼台的正前方列起阵来。
我不知他此举何意,难道是要给使臣一个下马威吗?那是何必,大延已经全无颜面了,非要更加羞辱才能显他威仪?我已有几分怒意了,几乎想站起来叱那些军士离场。
可我不能那么做,因大延的使臣也在这一刻冷哼了一声。
羽瞻不动声色,只看着那些士兵渐渐列成弯月阵,雪亮的刀枪旗矛,在阳光下游移出蛇一般冰冷可怖的影子,战马不发出半分嘶鸣,只不时甩动头颅。
那大延的使者,已经悄然换了脸色。
他的脸上正慢慢爬上惊怒和怀疑,但更多的,是堕了身份国威的——恐惧。
不能怪他,连君王亦在这样的军队面前战栗谈和,凭什么能指望一个只有一百多名卫兵的使臣能在这几千勇士鹰隼般峻厉的注视下镇定自若不畏不惧?我原以为他是硬骨头的汉子,却未曾想过,冬珉派他来就是为了讨好郜林汗国的,若能不堕国家声威自然好,若不能,只要让郜林人高兴,暂不南侵也足矣!
这就是我的故国,这就是我的兄长,这就是我的出身!我丢不下,却背不起……
“何必惧怕呢?”羽瞻轻轻抬起自己的右手,只一挥,那数千精骑便尽数后退十余丈。阵形丝毫不乱,一样没有马嘶没有人声,马蹄声响得突兀,却让人心中静得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