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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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高勒妻子的眼睛。
我记得,那时在诺延部,她曾借我一身贵妇的衣饰,让我将额勒雅打扮起来,使羽瞻得以明白额勒雅的存在给我的伤害。那时,我向她开口,她的笑是草原上的花海一瞬间绽放的明亮鲜艳。
她身子丰韵,脸如满月,总是那么快活的样子。
她有一切草原女人的美好品质,她细心照顾着丈夫,孩子。她对我也那么友善——并非出于尊敬和惧怕,而是欣赏喜爱的友善。她还告诉过我,她把我当作她最小的妹妹。
可是她死了。我看着她被刽子手拖远,那刀将斩断她的脖颈,她的血会带着她的灵魂离散。她的一生都守护在丈夫身边,哪怕知道会激怒大汗引来杀身之祸,却殒身不恤地要实现丈夫的愿望。
而高勒,他和羽瞻比刀,那一次较量的龙争虎斗犹在眼前,可曾经强悍的他却先在毒物的侵蚀下失去了行动能力,又命丧刀斧手利刃之下。
他的愿望,不过是恢复祖先的国家罢了。步步为营,却终究落得个身死人散。
对他,我说不上有同情,也许有敬佩。是羽瞻棋高一着,他能坚持斗到最后,也算是条好汉,但输了就是输了,我无法昧着良心可怜他,他也不需我一个“柔弱贵妇”的可怜。
但对她,我却怀着满满的歉疚。她的勇敢和执著,虽然带着傻气,却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重重撞动了我的心。
杀戮已近尾声,哭喊声和呻吟声衰弱下去,终于消失了。草原上寒风瑟瑟,那热血马上就会结成冰,浓厚的腥气会在夜里招来狼群……羽瞻已经废除了他们的贵族身份,他们不配享有葬礼了,这些遗体将被兽鸟剥啄,森森白骨曝于朗日青天之下,或许明年,或许后年,他们的一切就将重归于草原了。
将近一百条人命啊。他们中最老的已经七十多岁了,最小的却是一个婴儿。这只是今天殉难者的情况,再过几天,羽瞻的军队将抵达这些人的部落,将“故意抗旨”的头人们所有的亲眷统统斩杀,没收他们的牛羊,焚烧他们的庐帐……他们从出生时就理所当然享有的一切将被彻底剥夺毁灭。
而我的丈夫,终于踏着血肉白骨,站到了至高处,明告了天下他的绝对威仪。
可我仍有事要求他,我相信他会答应我。
黄昏到来,他终于送走了可以安心离去的头人们,回了银帐。这场杀戮似乎非但没有让他感到类似我所感的压抑,反而为他助了兴。他抱起忙忙奔向他撒娇的女儿,她粉红的小脸紧贴在他绒毛蓬松的雪豹裘袍上,被痒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珠岚不舒服吗?”羽瞻并不以为是细毛搔到了她敏感的鼻腔,反以为她是伤了风。
“是因为有绒毛,所以痒到了吧?”我伺候他脱了皮裘,珠岚就不再打喷嚏了。
“……”他似乎注意到我面色不佳:“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快歇着去。”
“不是臣妾……”我尚未说完又被他打断:“那是白伦?他怎么了?”
“都好着呐。”我轻声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大汗。”
“什么?”他似乎讶异于我正色相求:“怎么?”
“求大汗将高勒与其妻合葬吧。”我低下头:“臣妾……只是怜惜他妻子一片衷情……”
他似乎了悟,却道:“此事万万不能。”
我不意他会有如此坚决的拒绝,不禁抬了头,愣怔着看他,他又道:“既已革去他们的贵族头衔,就不能再以贵族礼葬他们,何况违旨谋反是重罪,这绝无宽赦余地。朕亦感他夫人忠贞,但情不压法。阿鸢,你要明白……”
“大汗不愿就算了啊。”我勉强笑笑:“臣妾只是请求……若不行,也无法强逼大汗的。”
他却眯起凤眼笑了:“知你聪明。”
我的心上,有旧的信任消失了,再也回不来,却有新的钦佩和认同茁生。
一时,自己也不知是喜是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白伦突然发了一声喊出来,倒化解了我的僵局。
“他在叫什么?”羽瞻微蹙眉头:“我没听清楚。”
“臣妾也没听清……”我正答话,白伦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心头犹留的阴霾立刻被这叫声带来的狂喜一扫而空。
他叫的是“阿娘”!
家情与国心
我做梦都想不到,这小小的孩童在突然醒来的时候,会喊出一声“阿娘”来,而这一切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唤的人是我!
连梦都没有梦过,会有一个小孩子,扬起他的脸,叫我阿娘。我会成为他的天空,成为他的保护神,成为他喜悦和幸福的来源——他的母亲。
只这一声,我便喜得无以复加。我将他搂在怀中,细细吻他柔软的面颊,尚疏淡的眉和圆圆的大眼睛,怎么也亲不够。
他似觉局促,扭动身体,嗫嚅了半晌,又笑吟吟朝着羽瞻唤了句父汗。
羽瞻原是在一边儿笑我母子两个的,只道我这样子太过于激动,简直失了身份。可当他自己听了这声呼唤后,却顿时比我还要兴奋千万倍,竟一把将白伦从我怀中抢走了。
“把儿子还我!”我嘟着嘴,想向他怀中抢下孩子来。
他却高高把孩子举过头顶:“宝贝儿,再喊一声?再喊一声!”
白伦再不开口了,我疑他惊了孩子,口气也冲了几分:“怎么把他举那么高?吓着怎么办?”
羽瞻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道:“朕的儿子还会怕高?你多虑了!过几天朕还要带他骑马呢!”
似是为了回应父亲的信任,白伦竟在他高高扬起的双臂间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松了口气,笑着埋怨道:“你还说白伦呆呐!你看,他比珠岚都先学会叫人!”
羽瞻是笑嘻嘻的,他用力亲亲儿子的面颊:“朕可不记得朕说过……好吧,就算朕说过,那又怎么样,朕的儿子都没怪朕!你有什么好抱怨?”
我气也气不出,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现下你不关心你聪明可爱的小女儿了?”
羽瞻正色道:“你是在替儿子吃醋吗?”
我一时无话可答,他自忍俊不禁:“都是朕那仙女一样的璃鸢公主生的,朕都喜欢!之前对白伦不够好,今儿弥补一下!”
“别企图讨好我!”我伪装出几分怒意,却在他空出一臂揽紧我腰肢的一刻将这几分怒气也丢散了。
岁月时光,当更无一时的静好胜于此时半分。
我微微阖眼,在心底祈求上天,再也不要有波折,再也不要有战争和纷乱,就让我这样倚在他身边,看着我们的爱子娇女慢慢长大,看着他们婚配,直到孙儿孙女扑进我们怀中……
我不知这是否亦是羽瞻的心愿,但看他眼神里那样的温柔愉悦,可知此时他也感到了那浓浓的幸福吧。
“夫君。”我低声唤,这是逾礼的叫法,可我就想这么称呼他一声,他会回应么?
果然,他讶然一瞬,随即让我听到了带着浓浓柔情低沉的一身“嗯”。
相依相偎的时刻,过去得总是特别快。
当门外响起鄂尔珲小心翼翼的声音时,我听到自己那声由衷的叹息,它没有飘散到空气里,只在我心中回响。
羽瞻却很是欢喜,请他进了帐。
鄂尔珲行了礼,道是羽瞻答应为我建的祭台和城垣已经开始动工了,而从大延请来的技师亦已通过了国境线。
“冬珉没有阻拦吧?”羽瞻一瞬间就恢复了大汗的威严。
“他哪里敢!”鄂尔珲知道我与冬珉不睦,所以并不避讳在我面前表现对冬珉的不满:“那个虚弱的病羊羔子!现在他绝不会公然拒绝大汗的要求的,但暗下黑手还是有可能……卑鄙的烂人!”
羽瞻却一反常态没有随他一同嘲笑冬珉,反倒正色摆摆手,止住鄂尔珲粗鲁的嘲骂:“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以这样嘲讽讥骂他的。”
“他算什么皇帝?!”鄂尔珲仍然不以为然:“真正的皇帝在这儿呐!”
羽瞻的眉心微蹙,只是很短的一瞬,但我确实看到了……
“不必说谁是真的皇帝谁是假的。”他声音恢复到了常有的温度:“鄂尔珲,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鄂尔珲摇摇头:“臣粗鄙,大汗明示吧!”
“只要没有披上龙袍,不管遗旨怎么写,至琰都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可咱们要……”
“咱们?哪个咱们?”他勾起唇角:“朕可没说过一定要扶植他。让不让他去当皇帝,得看这孩子听不听话!”
我心头一凛,手指紧紧抓住了身边六棱流苏枕,锋锐的长指甲掐牢藕花色织有缠枝牡丹的精致绸缎,挂起几根细丝来。
他已经动摇了帮助至琰即位的决心?那我要如何才报得了父仇?!
我怕他们看出我面色异常,便强自镇定了,站起身来,将还赖在羽瞻怀里的白伦抱去了。孩子们已经不必使用那小摇篮了,白日里在银顶帐中玩时,就呆在塔丽给他们安置的一块柔软的青羊皮垫子上。那张原色的大羊皮上细细地绣了吉祥的图样,据说可以给孩子们灌注勇气与信念。
“是先辈的老可汗打猎打到的,那头青羊可大了!大得像座小山一样!萨满说,用它的皮做成垫子,在上面玩耍的男孩子都会成为难得的英雄,女孩子都会健康结实,长大了能生出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孩子!”塔丽把那张垫子铺上的时候,双眼闪闪发光地向我夸耀着这“大汗家传的灵物”,见我微笑,似是怕我不信,又道:“娘娘,我祖母说大汗小时候也在这儿玩过呢!”
“是吗?”我仔细打量了那羊皮,果然大得超出寻常。雄青羊虽多半体格魁梧,但能长得这么大,只怕是成了精怪吧?想到羽瞻小时候也在上面玩耍过,我心中突然暖暖的,便主动抱起白伦,将他放在了垫子上。
此时,我顺势也坐在了那块大垫子上,扭过头,装作专心逗孩子们玩,心却在胸腔里跳得快要催出泪水来。
就算我期待着能和羽瞻静好相守一生一世,我也仍然不可能放过冬珉逼死父皇的大仇,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
大延的江山,是延氏的男人们的,我早已无法插手,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久了,我也就相信了,笃定了,不再遗憾了。可是,莫名故去的先帝,是从小疼我爱我的父皇,我永远都不能丢下那些有他的记忆。
在春日的和风中,他曾朝我伸开双臂:“阿鸢,来让父皇抱抱”,御花园飘飞的满眼花瓣如同粉色的细雨,交织依依的初绿柳条,天青如水,他的怀抱结实得像是整个世界。
在炎热的夏季午后,他瞒过母后,取一小碗冰镇的酸梅汤一勺勺舀给我喝,透过轧银湘妃竹帘,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着细小轻快的碎光。
他亲自陪我放纸鸢,翻看我练习的字帖,纵容我不学琴不学画,只因我一句不愿。
便是后来,在和安氏明争暗斗的日日夜夜里,他也始终顾念着我的心思。其实那时我们并不需要殷婕妤,或者任何一个女人来与安贵妃争宠。若不是我坚持,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对也与我母后惨死有关的殷纨假以辞色!
而那个满宫皆是杀戮和火光的夜里,在毗连塔的寒风中,他的手掌搭在我肩头时传来的融融暖意也温过了我恐惧与战栗的心。
父皇啊,我的父皇,我天空一样的父皇!我紧紧咬住牙,不想掉下泪来。眼前粉团儿一样的两个孩子仍在抓着铃铛花球嬉闹,无忧无虑。他们的父亲威仪赫赫,年轻健壮,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他们长大,教育他们,疼爱他们,保护他们。
可我呢,我的父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溘然长逝,他临终时的嘱托到今天我都做不到!他给我兵符白玺——那原本是能保护他自己的东西啊!
像是有石块,随着被我强咽下的泪水,压在我的胸口上。我呼吸不过来,用力闭上眼,希望能缓解头颅中经络的剧痛。
可是,我愈是用力,就愈发感到晕眩,最后竟一头栽倒了。
白伦奶声奶气的一声“阿娘”尚在耳边回响,羽瞻早已一个箭步抢上。他的手臂托着我的腰,我还依稀听到珠岚无措的哭声……
我怎么了?
“快,鄂尔珲,快……杜伦婆婆,快请她来!”羽瞻语无伦次。
我竭力睁开眼,虽然看到的一切都是昏花的,却分明看到面前熟悉的脸庞写满慌张。
“别。大汗,臣妾没事……只是头晕了一下,只是一下,没事的。”我轻声解释。
“当真没事?怎么突然晕了呢?哪儿不舒服?”又是如连珠箭的一长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