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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云上宫记-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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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汗?”我试着叫他。

    他恍然看着我,脸上的微笑显示他已经从遥远的记忆中回来了。

    “这金帐,上一次点燃这么多的灯火,还是在父汗当政的时代。刚才,我看着这一切,突然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高坐在主位的人该是父汗,还在想父汗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像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才突然想起,我才是大汗,是权力比他更大了的主人。”

    我移动身体坐得离他更近些,扬起脸,微笑望着他:“是的,您是整个草原的主人了。每一个部落都将遵从您的旨意。”

    “那要到今晚之后了。”他神秘地笑笑:“你猜出朕怎么判定他们有没有反意了吗?”

    我摇头:“一场宴会能说明什么?难道有反意的酋长会不来赴宴吗?您放出口风说要对他们不利?”

    这些都不是正确的答案。奥秘在夜晚终于揭开。

    当那些锦衣富丽的高贵酋长头人走进金帐,行礼完毕,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之后,羽瞻环视他们,终于开口截断了他们虎视眈眈彼此仇恨的目光。

    “朕说过,朕有办法判定你们谁是真正想谋反的人。”他嘴角浮上冷笑:“如今,朕案上有一壶酒,是萨满为之灌注了神力的酿造。朕将为每一位尊贵的头领斟满一碗。你们要拿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小帐中喝掉……心有反意者,今晚就会骨软如泥,从此无法行动。”

    首领们尚在面面相觑,侍立的仆役已经将那皮壶打开。醇香酒浆注入一只只木碗,端到每个人面前。

    “此酒无毒。”羽瞻笑笑说:“为了打消诸位疑虑,朕也将满饮一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那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斟在自己酒碗中一饮而尽——我根本不信会有什么酒能测出这些酋长是不是有谋反心意,如果这酒真的能让谁从此成为一个骨头烂软如泥的废物,肯定是里头添杂了什么东西。他有解药吗?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何服药?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忧虑,他微微侧头对我笑笑。

    见首领们呆坐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羽瞻的声音又加了几分寒意:“怎么,都不敢吗?”

    终于有一个人起身出去了,手上端着那碗酒,酒浆微微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之后的宴饮虽仍然盛大,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气氛。虽然大家都知道今日的宴会绝对称不上欢乐,却没想到主人会用如此的酒来试探他们的忠诚。

    琴声和歌声,年轻舞姬那曲线优美的躯体,都点燃不了这些首领们的激情。他们几乎没有把目光从面前的酒肉上移开过。

    “各怀鬼胎。”羽瞻的声音轻得只有我听得到。

    一个多时辰之后,宴会应该进行到了最高点,首领们都颇有醉意,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应和歌声,更没有人说笑,他们是怕不小心说出了不敬的话吗?

    曾经的草原帝国有过可汗与下属相待如兄弟的往事,但再不会有那样的世道了。大汗就是大汗,高高在上,谁也不要想表示对他的不忠诚……叛离,怀疑,哪怕只是不恭,都可能引来最严厉的惩罚。

    乐师们竭力奏出欢快明朗的曲子,舞姬们旋转如风。在南方的大延贵人们趋之若鹜争睹的胡旋舞,正在这金帐中徒劳地展示着它的最高技艺。羽瞻从最遥远的西面部落带来了有着古老血统的舞姬,她们的祖先来自比白戎更西的流沙之海的西边,家族的熏陶和天生的灵气让她们成为舞的精魂。

    但今日传承不绝的精湛技艺却无法引起这些心事重重的贵人们喝彩,舞姬们心怀不满,跳得愈发激烈,来自大延的绝好纱缎原本是紧紧包裹着她们年轻**的,却也在疯狂的旋转中逸开,变成一片片粉红鹅黄的轻雾笼罩着她们。

    当乐师们抽筋的指头再也按不动琴弦了,舞姬们的动作也逐渐走形,羽瞻抬起衣袖,挡住唇角疲惫的呵欠,然后拍拍手,乐舞戛然而知。

    谁的汗珠滴入被踩踏结实的地毯,谁的喘息清晰可闻。

    “散了吧!今日之宴,各位辛苦了……朕明日会挨个去探望诸位首领的,希望你们还都健康!”

    直到我随他回到毗邻的银顶帐时,金帐那边还是没有喧嚣。我推开门,朝那边张望,却见那些半醉的首领竟然一声不吭地各自找了各自的仆人朝自己的帐回去了。

    “臣妾并不相信酒可以辩识忠奸。”我掩了门,转过身,重重的叠裾在地毯上漫过游移。

    “嗯?”羽瞻很努力地撑开醉眼望着我:“什么?”

    “大汗,酒里有什么?解药在哪儿?现在服吗?”

    他摇摇头,猛地倒下去:“明天再说,朕累了……”

    我目瞪口呆,若酒中有毒,如何可以待到明日再服解药!可是无论我怎么推他晃他他都不醒,睡得无比香甜。

    我一夜未眠,深恐那酒中的毒质在他身上发挥作用。虽明知若会如此,我即使醒着也无可奈何,却又怕得无法入眠。目光似乎被蜜糖粘在他面孔上,我一直看着看着,怕再也看不到。

    然而,当黎明到来时,我终于撑不住而合上了困倦的眼皮。

    而就在入睡前神志恍惚的一小会儿后,原本阖目而眠的羽瞻忽地翻身坐起,将我推醒:“还在睡?阿鸢?快起来,懒姑娘。”

    我睁开眼,见他一切如常,心中大石落地,反而更加疲惫。于是任他千呼万唤,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依稀听到他一声笑叹,俯首在我耳边轻声道:“那么,我就一个人去看那些贵族的丑态了,你又要错过一场好戏。”

    我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翻了他一个白眼——之后虽惊觉不妥,但话已出口:“我一夜没睡,撑不了了……别吵我。”

    所幸他并不在意,自转身出去了。我直至下午方才醒来,面对的却是一片酝酿着变动的宫帐城。侍卫和宫女们交头接耳地传递着不能公开的消息,于是这些消息也公开了出来。

    塔丽讲述这一切时时候,声音里带着难抑的兴奋,微微的颤抖甚至使她的某些词语变得难以听清。

    “那些诺延部的贵人,大部分都瘫了……正像是大汗预言的那样。只有一个人还没事,看来诺延部确实是有反意,两方都是坏人!”

    似乎是下了这个结语之后,她才想起我是诺延汗高勒的义妹,脸色突然一变:“啊,奴婢忘了娘娘的义兄……”

    “唉?”我笑道:“不必避讳。凡是对大汗不利的,都是敌人。”

    她兴奋地点点头:“奴婢知道娘娘最在乎大汗!大汗也很在乎娘娘呐,您最近胃口不好,昨天宴会上大汗忧心得只吃了一丁点儿东西。”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竟浮上一丝红晕。也许她想到了两情相悦的事情?我不觉也笑出了影。

    按郜林人的习惯,她也快要出嫁了。她也许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会来向她求亲吗?

    她一定是在期待有一个对她会像羽瞻对我一样好的郎君吧。为了妻子身体的些微不适自己也食不下咽,这样深情的男人是所有女子梦想的夫君吧?

    可奇怪的是,我并不记得羽瞻那天没吃东西,相反,午餐他吃得特别多,为什么晚宴上就什么都不吃了呢?

    忽然,我想明白了那“能够分辨忠奸的酒”中究竟有什么机巧了。

    有毒的不是酒,而是饭食。酒中恰恰有食物中毒物的解药!

    我近日身体不适,几乎没有食欲,昨天也只吃了一小碗羽瞻特别命人端给我的奶酪而已。他知我喜欢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面对此物都会食指大动,这样的安排顺理成章。可正是因为这奶酪是特别给我的,所以不必和其他人的食物相同,从而保证了它的安全。

    至于他和其他首领面前的食物里,都添加了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毒质。所以他虽然满饮了酒,却仍然很少吃东西,宁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肯吃些东西缓解酒意!

    而那些首领们,如果问心无愧地喝了那酒,今日虽可能全身无力,但绝不至于浑身骨骼皆酥再不能动弹……可若是趁着那小黑帐里没有旁人,悄悄将酒倒掉,今日就一定会在羽瞻面前瘫软不起,今后也完全失去为人的基本能力——他们非但不能再上马,弯弓,与女人亲热,甚至连稍硬的食物都会无法咀嚼。

    这样的惩罚,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残酷,却是杀鸡儆猴的不二选择。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羽瞻已经永远告别了见到仇人会在暴怒中亲自追杀的少年时代。从前他不过是用兵诡谲能征善战,而如今他已开始兵不血刃地用最机巧毒辣的计谋去陷害敌人了。

    这不是草原人所提倡的行为,他们更喜欢真刀真枪的较量。然而,用这样的方法恰恰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士兵的伤亡,不干扰百姓的生活……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心头一片茫然,竟连塔丽唤了我好几声都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从今日起,我应该真正地学会敬畏这从来不对我严词厉色的男人。

    他不仅是大汗,他已经有了天下共主的所有品质。也许当真有一天,他会带我一起踏上玄正宫的龙墀。

    若到那时,还要保全至琰的皇位吗?还有这个必要吗?

天伦之未央

提到至琰,如今连我都不忍心去看望他。

    自从羽瞻下令软禁他一来,这孩子就再也没有欢笑过。每当我去探视,他的脸上都有一种让看着的人都心如死灰的绝望神情——那才是真正的绝望,似乎他已经完全丢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不知他怨不怨羽瞻,怨不怨我,可知道,虽然这孩子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但心上已经刻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痕迹。

    他刚来的时候,羽瞻非常疼他。也许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惺惺,促使他对异国的小皇子疼宠有加,几乎胜过了自己的孩儿。可是到了如今,他仍旧把白伦和珠岚当作掌上明珠,无论多忙,每日都会把孩儿们抱起来逗弄一番。可喜这两个小家伙长得好,健康结实,他曾笑对我说,听着孩子们咿呀的叫喊声,他恨不得将他所有的珍宝都给这两个小东西。

    他说,那是他的血,他的肉,他比爱世上一切更爱这两个孩子。见我有不豫之色,又加上一句“世上一切不包括孩子的母亲”。

    我故作幽怨道:“难道臣妾是个妖精什么的?不堕尘世?”

    他笑侃:“可敦不是妖精,是天上的仙女。”

    彼时银帐里一片夫妻和乐共享天伦的美妙氛围。当周围没有旁人,他乐得卸下大汗的表象,重做回一个慈爱祥和的父亲,一个承当如山的丈夫,一个柔心蜜意的情郎。那些威严和森冷,全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是,对于至琰,他又是另一番模样。至琰起初还时时问我姐夫什么时候会来看他,最后却连问都不敢问了。终于有一次,这孩子咬了很久牙,才问出一句“姐夫是不是讨厌我了”,眼泪却瞬间就滴了下来。

    我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答他,兀的灵光一闪:“姐夫不是讨厌你,他只是恼你骗他。”

    那双眼睛瞬间就暗下去了,他低了头,撅起小嘴,模样我见犹怜。

    “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很久也没个结果。我猜他要说自己不是怀有恶意去骗人的,便向他讲述帝王的威严和不可挑战,以解释羽瞻为什么对他的欺骗有这样的严厉惩罚。

    “待你今后做了皇帝,谁骗你,就该杀死谁的。妃嫔王公,概莫能外。”我对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那,若是皇帝骗人呢?”

    “皇帝从来不会骗人。”我正色:“也许你如今不懂,你还小,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皇帝使计,是为了天下社稷,皇帝使诈,是为了铲除奸佞。只要他还在帝位上,就没有人敢说他骗了人。所以,皇帝从来不骗人。”

    他垂下鸦翼一样浓密漆黑的睫毛,似乎是在思忖我的话,许久不言语。

    及至我到了银帐门口,尚未迈入,便听见里面一阵阵喧哗大笑。

    今天羽瞻来得这么早么?我正揣想,帐内又传来另外几个女子的笑声,听声音是塔丽和茨儿。

    如此开心,却是为了哪般?我微微一笑,自有身边的侍女迈前几步,替我挑开帘推开门。果然,塔丽和茨儿正看着羽瞻逗珠岚。

    这小丫头的性格倒好,比白伦要爱热闹许多。故而羽瞻虽亦逗弄儿子,却更喜欢把小女儿抱起来,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叫父汗。

    他还曾和我抱怨,只道白伦呆气。我不乐意他如此形容我的儿子,遂气哼哼回答:“一个儿郎家,若是成日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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