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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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就算那下棍子的人手法再高超,要击伤他肺经还不留下任何皮外伤痕迹,那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伤到肺,那他咳血就很不正常,而若是腹中的脏器受了伤,多半是便血。”
“便血不容易被看出来,于是他‘咳血’了,这是最明显的……是吗?”
“其实,他若是不咳嗽那一阵,只吐血,朕也不能断定他在装伤。吐血是伤了心脉,那也是有可能的,但咳出血来……不免有些夸张了。”
“谁在教他骗人?”我心下思量,顺口问了出来,但问出来想羽瞻也答不上,否则以他性子怎会就把我带出来说明此事而不拿那人问罪,这一问只是徒增尴尬罢了。
但羽瞻开口了。
“想是没人教,他自己生出这法门的。”
我骇然:“您是说这孩子才这么大就……”
“不容易,对吧?”我本是侧着身看他,但此时他脸上的冷笑在月光下分外碜人,我不敢多看,急忙又扭回身去,只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但孩子就是孩子,自以为计划周密,但都会让人看出破绽来。”
“为什么大汗断定没有人教他?”
“先假设有大人教唆他吧,那个人一定是想借此机会骗过朕,要骗人一定会在对方不熟悉的方面下套——可是朕自小长于军旅之中,不提医术,伤到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征象这些简单的道理都还是懂的!和至琰亲近,能教唆到他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朕自是不会自己下套自己钻,你也没有教唆一个孩子的必要,慕容朝身为将军自然不会出有如此破绽的点子,而伺候至琰的那些侍卫侍女,他们也该知道在这方面想瞒过朕几乎是发梦,就算要骗,也会做好周密的准备……”
我点点头,以为然,但犹有一事想不通:“至琰他骗您做什么?”
“你的想法和朕完全一样的话,就会有些细节被同时遗漏……阿鸢,朕想让你自己想想这事儿,把你的想法告诉朕。”
“臣妾能回去再想这事儿么?现下里脑子乱得很呐。”我告饶。
“随你,那就走走,散散心吧。”他勒转马头,却是缓缓向斡尔多城的方向返程。
我闭上眼,头向后枕在他肩上,虽不指望一时便想透此事,但理出一个脉络也好,脑海中却是一片纷乱。
许是因为我并未从心中相信至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按羽瞻的说法,此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只是一个孩子邀宠的小小伎俩,但对我来说,却分明是重重的一击。
如果他才六岁就能想到如此的招数,今后必然是一个极难缠的角色,我能不能控制他很成问题,而如果一着不慎,还有可能被他利用——我怎么能想到这孩子有这样的心计,是我太小看他了么?
他的目的……他为什么要装着伤势沉重?是想吸引羽瞻的注意,那又是为了什么?最简单的可能是想疏远羽瞻和德兰,但损害德兰会让谁受益呢?
德兰为人慷慨洒脱,虽颇为莽撞,却毫无心机,郜林人多是如此脾性,他该不会是得罪过谁。而斡尔多城一战,他居功甚伟,难道是为此让什么人觉得他碍事了?
也许是今日在至琰那儿哭了一场的缘故,也许是夜风太凉,我的太阳穴一阵阵传来钝痛,终于无法想下去了,遂睁了眼,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乎要惊呼起来。
我眼前的是无数低垂的星星!
羽瞻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惊喜,他口角含笑地看着我:“怎么,阿鸢?”
“很美,很美……”我喃喃道:“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细看草原上的星星呐。这么低这么亮,伸手能够到么?”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笑道:“你伸手试试?”
我果然像小猫儿一般伸长了臂膀,在空中抓来晃去,引他一阵大笑。
“笑什么?”我嗔道:“你个儿比我高,替我够一颗试试。”
他顿时敛起笑容,讪讪地闭了嘴,我却不依不饶,闹着求他帮我够星星。
“像什么样子啊……”他嘴上这么说,终究抵不过我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大呼小叫,伸手马马虎虎地晃了几下:“你看,摘不到的。”
“……”我气结:“毫无诚心!”
“你要我怎么诚心啊?星星哪儿是人能摘得到的……我发现你这几日每到晚上就做些傻得不能再傻的事情,说些呆得不能更呆的话。”
我横他一眼:“好吧。臣妾放肆了,求大汗恕罪。”
我正正经经的一句话丝毫没有收到效果,他笑得前仰后合,我佯怒:“再笑,再笑你就从马背上掉下去!”
他果然止了笑,在我额角一吻:“不过我很喜欢你这种傻样子。”
“喜欢这傻样子就别指望我替你考虑那些脑袋疼的事情……”我笑出声来:“怎么选?”
“真是不给人活路。”他装作无奈:“那你就白天聪明晚上傻吧,好歹这傻兮兮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他话音刚落,我们便皆大笑出声,颇为开怀,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我多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不要再回到斡尔多城里面对着不知什么人搞出的烂摊子,只要倚在他身边,感受他的温暖和呼吸心跳,让天地之间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再不考虑谁的栽赃谁的陷害谁的复仇……
可是,这样的愿望我不敢与他说,他是帝王,定是不会喜欢我这小儿女的希冀的。
而马走得再慢,也终究会走回那宫帐之城,我也一定会跟着他回到那富丽堂皇的银顶大帐去。逃不脱,也没法逃。
叛乱和后患
斡尔多城外,早已有人候着。
羽瞻勒住马,那边的人便迎了上来:“大汗,大延那边有变……”
他的手环过我的身体握住马缰绳,这一刻借着月色,我分明看到他手背上的筋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下来。
“等朕回金帐处理。那边来人了?”
“是。”
“阿鸢你随朕一起去。”
他容不得我说话,直接下了令。
金帐里早已点满了灯火,光影斑驳晃动,他直入主座坐下,我随他,坐在他的左边。
那侍立于下的人是大延人的装扮,此时方行了礼,道:“大汗,皇帝陛下已经动手了。”
冬珉动手了……他动什么手,我疑惑地望着羽瞻的侧脸,他的眼神波澜不惊。
“随他。”
“可是大汗,如果咱们不动,会被他一网打尽的。”
“动了就不会被一网打尽吗?”羽瞻浮上一丝戏谑的笑意:“最好沉默。近来什么也不要做,否则更容易被发现。”
那人想了想,道一声是,又问:“那要不要移动那两个人?”
羽瞻慢慢点了头:“千万不要让他们落入冬珉手中。最好迁到外州,京畿之地终究危险。”
那人似乎此时方才发现我,竟惊叫出声:“长公主殿下?!”
“不是长公主殿下,是可敦娘娘。”我虽有万千疑问,此时却必须抢在羽瞻前纠正那人的口误。
话一出口,我瞥到羽瞻嘴角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哦……那是小的过虑了。”那人垂下头:“那么,小的告退。”
“早点回去吧,传朕的意思,绝对不可以妄动……至于冬珉那边,朕会让他把心思移个地方的。”
“要怎么捣乱?”见那人出了帐,我笑道。
“哦?现在不嫌朕欺负大延了?”
“……说过了,我不是长公主殿下,是可敦娘娘了。”我笑笑:“虽然不高兴,但是,好像也没得反悔。”
“你说怎么捣乱呢?”他颇有兴味地看着我:“冬珉想端了我的眼线,我总得搞点儿事出来让他分心吧。”
“不妨再让昌兴都闹一次瘟疫。”我托着下巴笑道:“这是最省时省力的,就是太缺德了些。”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知道这主意缺德?何况再闹瘟疫,他一定又要找个替罪羊,刚好……”他比出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把这罪责推给里通外国的人。”
“您要转移的那两个人,是汀芷和孩子么?”我改了话题:“拿他们也可以要挟冬珉的。”
“你别尽出这样的主意啊。”他哭笑不得:“怎么要挟?写信给冬珉,你女人孩子在我手上,再敢对我的人动手我就不客气?!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臣妾想不出来!”我耍赖了:“您今天又是让臣妾想至琰的事儿,又是让臣妾想怎么给大延捣乱,您说说,臣妾有几个脑袋?!”
“怎么听起来是朕要砍了你?”他眉尖微蹙:“罢了,不难为你。你就等着看戏吧。从今天起,至琰不能出他的帐,有事必须由你通禀。且莫说他想要骗朕可能只是小孩儿邀宠的伎俩,便当真是有人在背后指示,想也不能越过你生起什么波澜……不过阿鸢,你不会怪朕软禁他吧?”
我摇摇头,他既然直说,自是觉得此事光明磊落无需隐瞒。况且现下的情况,如果不及时给冬珉找点儿麻烦,只怕羽瞻在大延安排的眼线就会全军尽墨了。
然而,不管是我,还是羽瞻,甚至冬珉,都没有料到这出戏竟不等羽瞻策动便唱遍天下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诺延部起了叛乱,而大延的南方诸州则闹起了流民。
诺延部的叛乱据说是因高勒分配大汗赏赐的财物不匀而引起的。那几个和他的关系疏远的酋长,竟然只分到了一只金杯或一块玉饰,而在他亲自率领的部落,连出身寒微的军人都得到了十几颗好珠子或者成色更好的几块白银。这行为在大延和汗国恶战的时候就开始了。
高勒此举,当是为了收拢本部人心,鼓励将士用命——而诺延部地处郜林汗国腹地,他们要用兵,多半是向汗庭发难的。
可是他许是没有想到,他这样的行为也说明了他并不信任其他酋长,这显而易见的排斥让那些势力较小的酋长害怕了。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意图推翻这可能威胁到他们地位的诺延汗。
羽瞻很乐意看到这一幕。这是我们商议立高勒为诺延汗时就打定的主意,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如虎狼般窥伺汗庭的诺延部终于开始内讧了,它曾像一把锋锐的匕首般扎在汗国的背后,时刻威胁着汗庭。
现在,这把匕首断了。
那时我们在肉中藏入的暗刃,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寒光一闪,痛饮鲜血的时刻。
“你会帮谁?”我笑问,口气轻松。
“谁赢朕帮谁。”他亦不正色:“谁输就是谁错。”
“可是高勒不会死心的,他仍旧是觊觎大汗之位的呀。”我皱皱眉:“我以为你会帮那反叛的酋长们。”
“至少高勒现在还是朕册封的诺延汗呐。”他提醒我:“在他反叛朕之前,他算是朕这边的人。”
“那你就看着那些酋长们战败?”我扬眉:“他们可能不是对手。”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反朕也会逼他反,然后就可以下手了。这有何难?朕的将士们枕戈待旦,正要彻底绝了诺延部的后患,他们倒先闹起来,真叫朕不知怎么谢苍天了!”他自信满满,脸庞流波映星般光彩。
但是,和羽瞻不同,冬珉在面对南方的流民时却难以生出如此充足的底气。
南方诸州素来富庶,所产的盐米铜茶,支撑着帝国的脊梁。然而今年雨水异于往常本是天灾,冬珉又在春耕时节强令全部男子从军出征北方,人民死伤暂不论,单是此时粮米绝收的情景,就够让人绝望的了。
可惜冬珉非但没能雪中送炭,反而更给他们雪上加霜。由于京畿附近的几个州道也遭受了天灾,他居然下令将库中粮米统统调运昌兴都以保障驻扎于昌兴都的十万军队供给。
“南方的这些灾民倒也不与官军对着干,只是四处流动讨要饭食,”羽瞻放下手中的纸卷道:“可惜,偌大个帝国,还真没有那么多余粮能供给他们。虽然现下还算老实,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暴变了呢?”
“这事是你煽动的吗?”我只是困惑于这流民潮爆发的时机。
“还真不是我。”他耸耸肩:“旨意是冬珉下的,水灾是天降的,百姓在自己家里过不下去了自然就去别的地方要饭……这事我策动得了么?若是有一天他们突然暴动了,你倒可以怀疑我一下。”
虽然直至此事平息仍然没有发生暴动,但它确实分了冬珉的心。他不敢,也无心大动干戈地和潜藏于大延的探子过不去。
但诺延部的战事却愈演愈烈。无论是高勒还是叛乱的首领们,都在竭力向羽瞻表示忠心,互相指斥对方是意图掀翻汗庭统治的叛乱者。然而,羽瞻始终以局外人的心态看着他们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