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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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醒来的时候,恰是夜半。
我听着羽瞻平和沉稳的呼吸,突然陷进了无尽的恐惧之中,那恐惧的来源是我方才做完的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云上宫的大院子里。那些烟青色高高翘起的檐角上,云逶迤淌过;每一条廊顶上,木梁上,都以青色、蓝色和红色的颜料与金粉涂饰出鲜亮的画儿,松与鹤,花与蝶,凤凰和百鸟,螭龙盘结在云海上;游廊上高挂着一只只鸟笼,金银骨上有宫备局雕刻的细微花纹,镶嵌着大小不等的珍珠,里面画眉百灵和鹦鹉簇着锦羽鸣唱。
从前我并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这宫室的草木建筑,也许它们的形貌已经刻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吧……
而即便是在梦里,我还记得羽瞻给我的警告,我并不敢再走入那我熟悉的殿堂,而只是满腹心事地站在空地上,直到门外有内监高呼皇帝皇后驾到,方恍然回头,走进来的却不是父皇和母后,而是冬珉和汀芷。
汀芷如何可以当皇后呢?我尚未开口质问,脚下便摇晃起来。
——又是地震,我目瞪口呆看着一重重的宫阙轰然倒塌,腾起漫天的烟雾。那些精雕细琢的宫室,那些争奇斗艳的花草,那些宫女太监侍卫,还有冬珉和汀芷,统统在一瞬间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片残砖颓瓦之上。
我几乎是疯了一般大喊来人,可没有一个人出现,唯有天空湛蓝,有鹰舒展巨大的羽翼,缓缓盘旋而下。
也许,这个梦也是为了告诉我,从前所能依靠的种种,当真已经全部成为过去了。我支颐看着羽瞻那沉睡的脸,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他和我是真正一体的,他是我的丈夫,他的怀抱是我唯一能够栖身的地方。
大帐里还有一盏油灯在燃烧着,灯盏中的羊脂泛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火苗虽不耀目,却足以给他的面庞增添几分光彩。
他闭合双眼,睫毛如同蝴蝶翅膀般微微颤抖,鼻梁高挺,嘴唇微抿。修型良好的短须让这张漂亮的面孔有了几分男人的威严,他的肩膀益发宽阔,胸膛结实,腰肢细长匀称。腿也不像一般牧人那样因长期的马背生涯变成外扩的圈状,他的膝盖有轻微的变形,双腿却因这小小的变化更加修长笔直。
他再不是那个黑马白袍的清俊少年了,那时的他如同一颗足以照亮一个黄昏的明珠一样灿烂夺目。
现在的他是君王,是这草原大地至高无上的汗。他连睡梦中都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我的君上。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微微睁开了眼,眨了眨,终于看清是我伏在他身边,并未睡着。
“不睡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有刚刚醒来时那种低沉的哑音。
“睡不着,”我回答:“做了个噩梦……”
他微微一笑,又合上眼:“那我先睡了。”
我回他以微笑,但没过多久,他索性翻身坐了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
“你不睡我也睡不着。”他揉着眼:“反正明天我没什么事情,可以睡一天……现在和我说吧,你梦到什么了?”
“梦见我在云上宫里,可是,一转眼,所有的宫殿都塌了……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去和他形容,在我梦境里格外清晰的那些宫室,那些人,只能大概说出这么一句。即便如此,在提到“只有我一个人”时,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没关系,梦又不是真的。”他轻抚我的脊背:“只不过是前几天的地震吓着你了罢了,哪儿会有那么厉害的地震,把所有宫殿都震倒呢?”
“我知道是假的。”我抬起头:“可是,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我很怕,怕那种孤独,天地无应。”
他的眼弯出柔缓弧度:“不会的……至少我会在。”
“是吗?”我突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一直会在?”
他点点头,花瓣一样温柔的吻绽放在我眉尖:“你啊……”
“我怎么了?”
“不怎么。现下还害怕吗?”
“怕。”
这个回答似乎出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随即换上了哄小姑娘的表情,弯下脖颈望着我的眼睛:“怕什么?”
“怕你的承诺,会有一天……不能守住。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也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
“这样吗?”他似笑非笑:“这样的担心,我怎么做才能打消呢?除非我们一直活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那时你才会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护着你,陪着你。”
我勉强一笑,不告诉他我的想法——就算活得再长久,也一定会有一个人先死去。
到那时,被留下的人如何还能随着离开的人?
“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现下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问出了这么多平日里想想都觉得傻兮兮的问题。可他看起来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手指拂过我散下的几丝头发,然后揩着我的面颊,轻声道:“喜欢的啊。”
“怎么喜欢呢?”我眨着眼。
“怎么喜欢?”他不理解我问这话的用意。
“大汗,您不了解如何去宠爱您的后妃么?”我佯怒。
也许他睡久了反应迟钝,听着这话反而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知道……可是,你父兄均是皇帝,也轮不着朕去封赏他们;你已经是可敦了,再不能升你的位置了;要不再命匠人给你置几套好看的衣服头面?你不是喜欢彩衣么……”
我哭笑不得。
“这些你都不喜欢?那你说吧,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见我这幅表情,他索性放弃了自己思考。
我羞于对他开口直言,只伸了手指,轻轻划过他胸膛。就寝时穿的丝袍没有系好,此时早已滑落了半肩,他平坦结实的前胸露了出来,很久前留下的疤痕犹在,微微凸出,泛着黑红色。
他的身体一颤,一把捉住我的手:“阿鸢!你到底要什么?再这样……”
“我要的是……就算您不再是大汗,只是普通的牧人,甚至连牛羊都没有的穷人,都可以给我的东西……”
说罢这话,我将发烫的面颊贴紧他胸口,将手臂变作藤蔓缠住他的腰,再不多言。
他顿悟,将我的身体紧紧搂住。
就寝前,乳母会把白伦和珠岚带到她住的小毡房里头去,避免孩子的半夜惊啼吵醒了我们。最初我颇不以为然,觉得孩子哭闹并无大碍,而此刻我才悟过来,这一举动后还有更深的用意。
我竭尽全力地迎合他,投入得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或许,我只是用这一场证明我和他的亲近,向自己说明他与我可以如此毫无间隙,可以契合如一人,可以如此深爱。
所以,他会珍惜我,在乎我,疼宠我。他不会抛弃我,不会让我一人身处废墟之中,身处竭力呼唤也无人应答的绝境。
身体的拼力纠缠,终于快要抵达尽头。我聆听他渐渐加快的沉重呼吸,感受他的心跳如脱缰的马蹄般狂躁有力,不禁蹙了眉头,闭上眼睛。
然而,当滚烫的热流注入我身体之后,他却并未如从前一样俯下身拥吻我,而只是静静地看着。
当我犹疑地睁开眼睛,恰好遇上他清朗的目光,这样的时刻我读不出它的含义来。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滑行移动,像是在抚摸珍贵易碎的白玉琉璃。
“大汗……”
“我知道。”他的唇形变化得很慢,几乎是优雅的:“我知道为什么今天你会主动要求……”
“大汗很久没有临幸臣妾了。”我截断他的话头。
“谁说的?明明三天前地震的时候还和你亲近过。强词夺理就能瞒过我么?”他似是好气又好笑的怜爱:“你只是为了证明我们的亲近,为了证明我不会丢下你,对不对?”
我犹豫了一阵子,终于点了点头。
“我怕。”我轻轻地说,几乎不出声音。我想像是风在我身躯里盘桓,将我藏在内心的恐惧一点点吹出,如沙子般撒在他面前,让他为我拂拭:“你说,我是被抛弃的公主……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们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都会抛弃我,你呢?便是再怎么在乎再怎么心爱……这感情又比亲情牢靠多少么?若是你也抛弃我,我会怎么样?我实在很怕,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哪儿能接纳我?我又算是什么?”
“看来我说是因为喜欢你才敢说永远不抛弃你的话,你是不会信的。”他笑了笑,恢复平静:“那怎么说明呢?他们不希望你在,是因为你会威胁他们的地位,可我的地位,你会威胁么?”
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对这汗位不感兴趣。只要你在这儿,就会像你的自称一般——你甘于做‘臣妾’,甘于做可敦,而我即使给你权力,你也只会用它来维护我。对不对?”
“可如果是至琰当皇帝,我也会维护他。”
“但他会怀疑你,我不会。”他胸有成竹地笑笑:“就算你要反我,并且也成功了,结果又是什么呢?一样是咱们的孩子即位当大汗。这无所谓,如果你不愿我当大汗了,白伦又足够大,能掌控帝国,或者你愿意替他当权几年,我倒无所谓是不是还住金帐的。”
我将下巴抵着他的锁骨:“何苦来哉?我可真不想要你这汗位,况且我也管不好汗国。”
“所以我不怀疑你,所以,我不会抛弃你。这么说你能安心吗?”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灯火下闪着柔软的光——我始终觉得,每当他目光温柔时,那眼中便汪着最好的琥珀酒浆。
我环着他的脖颈,用力点点头。
“你还是个小姑娘。”他轻轻笑了:“就算你为我生了两个更小的孩子,自己也还是我那珍珠一般的小公主。”
我感他此言,一时唏嘘着说不出话来。
然而第二天,我却是被茨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声吵醒的。
“娘娘!大汗!醒醒啊!”
“怎么了?”我揉着睡眼坐起,却被羽瞻一把按倒。
“别管他们。”他几乎还没睡醒:“陪朕躺着。让他们叫去。”
“万一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朝外面吼:“还没死人就闭嘴!”
外面静默了片刻,也许茨儿发现叫醒羽瞻是没指望了,只能带着哭腔喊道:“娘娘!您出来啊!”
“你敢出去?!”羽瞻居然转向威胁我。
“大汗……”我哀求道,万一真有什么大事,被这么耽误了可不好。
“娘娘,至琰皇子和德兰闹起来了!”
“各打二十棍!”羽瞻彻底不耐烦了:“再叫就把你捎上一起打!”
门外果然没人叫了,羽瞻也沉沉又睡了过去,可我心中却越发不安。
德兰和至琰闹起来了,是怎么回事呢?真的每人打二十棍就了结了?
我很想出去处理此事,可羽瞻的左臂搂着我肩膀,右腿搭在我小腹上,我根本也挣扎不动。只好睁着眼睛等他醒来了。
惩罚的结果
羽瞻这么漫不经心,说不定这事儿确是不重要的吧?也许我又小题大做了……
但是,总有一根弦在我心中绷得紧紧的,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振出绵延不绝的声音。
自幼不绝的重重波折,让我对每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都提高着警惕。有时我的确是想多了,但也有很多次,事情就按着我的推测发展下去了。
而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正常。
茨儿新婚,虽然她还经常来陪伴服侍我,但总归是贵人了,这样通禀的事情不再是她的职责。
能惊动她来向我们说的事情,绝不会是一件小事。
我虽然与德兰没什么交往,但守卫斡尔多城的那一仗下来,我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秉性。虽然颇为毛躁,但并不是一个会与人为难的人,更何况至琰小他十岁,这如何还闹得起来,想是有人挑拨了吧?
如若是有人挑拨,又会是什么人在挑拨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郜林和大延的战争刚刚结束,虽然大延败了,但郜林军队的损伤也不小。我近日皆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将民众中对大延的厌恶情绪蔓延开来。我是可敦,自然是不怕的;慕容朝也是有目共睹的战功赫赫,几乎成了郜林人眼中的英雄;可至琰非但毫无功勋,更有传说战争是因他而起,他的地位越发不能保证。
如今,他又与大汗新认下的义弟争执——不,按照茨儿的话,是“闹”了起来,这定然会将他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我也清楚,挑拨他一个小孩儿比挑拨德兰容易得多,主动寻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