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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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得有道理。我暗暗一笑。
本来,我向父皇请求让安氏以郜林人礼节迎娶我已经算是逾矩了,但好歹还能找出“延氏祖先是郜林人”这样的理由搪塞,然而此日我身着一身全白的郜林可敦服出现,则是半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安氏。
白色虽是郜林人的瑞色,却是中原人眼中的凶色,穿白色结婚已经失礼之至,更何况我衣服的式样是郜林汗国的可敦所穿,更像全部在场人等挑明了我心怀故夫。
这一身衣服和我一脸的肃杀悲愤表情,硬生生把一场喜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当我触到安向礼那愤恨的目光时,我突然醒悟这样做是没有好下场的。
羽瞻不在了,我若是硬要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激怒了安家,只能给为他报仇的计划招来更大麻烦。
那迎亲的马并不是焰承,我稍稍放了点儿心。我走到披着彩鞍的骏马旁边时,安向礼也走了过来。
我朝他扬起一个妩媚的眼风:“向礼哥哥不搀本公主一把么?”
他怔了一下,面上尽是惊喜之色,果然伸过了手。我借力上马,却不敢多看他那惊喜的神色一眼。
“为何方才还横眉竖目,此时便如此温柔可人?”他低声问我。
我垂了头,嘴角勾出一弧笑:“出殿时是郜林汗国的寡妇,上马后是安氏要过门的新娘……哪儿有对着自己丈夫面若冰霜的道理。”
“哦?”他还有几分疑惑:“那昨日为何又在宫中大发脾气大骂宫人?”
我心里咯噔一响。
他怎么知道我大发脾气的?我的宫女中会是谁向他出卖我?看来以后要小心了。
“……本来便不想嫁人。”我轻声道:“就算是布日古汗迎亲我也会发脾气的……想到那带我去榴英阁的姑姑说嫁了人会疼,比我被箭射伤还疼,害怕。”
随即,我抬起一双凝着泪水的眼睛望着他:“向礼哥哥,每个新娘子的洞房花烛夜都会非常疼痛吗?你……”
他脸上的神情迅速放松,却又浮了几丝羞赧:“会。不过,臣会轻些,尽量不弄疼公主……”
我自恃这个谎编得还算圆满,新娘畏嫁原也不是没有的,我的神情语言,该没有什么大破绽吧。
何况我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人”了,他应该不会特别提防我。
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我这算是在利用他的信任吗?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马上就要出宫城了……我宽大的袖子里隐匿着一枚箭头,随着我的手“不经意”掠过马颈,那马一声悲嘶,受了惊吓般狂冲乱跳,当它冲出迎亲队伍时,我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声尖叫。
紧跟着,我被马摔了下来,脚已经从马蹬里脱出,只是手还挂在马缰上,竟被惊马拖着向前狂奔。
挨着地的体侧传来皮肉被磨破的剧痛,眼泪亦不守控制地流下来,我数着时间差不多了,身体受伤的一面疼得已经麻木了,才一抖手腕,缰绳自然从手上落下。
那匹马跑远了,我却委顿在原地,双目紧闭,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羽瞻曾经和我说过,落马最危险的情况就是脚卡在马蹬里,那样真有可能被马活活拖死。然而如果是手绕在马缰上,只要心智清明,总是能抖开的。
是他这句话才让我想到了这么一招。
安向礼已经赶来了,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抄起,一叠声地唤公主。
我皱着眉,半张着嘴,许久才讷出一句:“父皇,阿鸢要父皇!”
他一怔,随即转身大喝:“赶紧抬轿子来,把公主送回云上宫!”
他身边一个伴当样的人急忙道:“公子,这只怕不妥!”
“什么不妥!她都伤成这样了,这儿离她的宫殿近便回去医治有何妨?”
轿子抬了过来,他抱着我上去,竟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来为我拭汗水泪水。
我的计策得逞了,心气一松,竟觉伤口疼得无法忍耐。此时刚好也可以博取他同情心,便顺势朝他怀中靠去,轻吟道:“向礼哥哥,阿鸢疼啊。”
半眯起眼,仍能看清他的焦急和忧虑,他脸色发青,扶住我的身体还注意不要碰到伤处:“为什么非要用郜林礼出嫁呢?你要是老老实实坐花轿哪有此事……”
“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啊。”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的喜服上。
“好了好了,不说了。”他怜悯地用绢帕点去我脸上泪痕:“不怕,马上就回宫了,有太医在呢,公主,上了药就不疼了……”
然而,上了药,那痛感反而更加剧烈。
名叫“玉髓润脂膏”的药膏据说是以西域的乌髓玉芯为主料,配以几十味矿物药材制成的,能使伤疤痊愈得全无痕迹。在宫中亦是贵人面颊等显要部位受了伤才用的上的。
我身侧这么大面积的擦伤,父皇竟然下令动用太医院所藏的全部玉髓润脂膏,是非常难得的圣宠。然而涂在身上,却疼得我几欲死过去。
那药膏沾到伤处的血肉给我的感觉,先是如冰块摩擦,再是无数细针扎刺,接着像是撒了一层盐,最后如同火在燎烧。等到伤处麻木了,还要再刮去原先敷的一层再如此重复一遍。
三次折腾之后,我的嗓子都哭哑了。绿帛以一块沾湿了的帕子为我擦面,轻声告诉我这伤口想要彻底痊愈得没有疤痕至少得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那时父皇刚好可以动手了。
绿帛见我面上浮上笑意,想是惊诧的,故而开口问道:“殿下不疼了吗?怎么倒笑开了?”
“……唔,疼劲儿过去了。想到还能在宫里和你们过几天清静日子,心里高兴了些。”
伤口自然还是疼的,然而能够躲避和安向礼的婚事,再疼十倍又何妨?
不过,躲得开婚姻,却躲不过安向礼。他已经有了驸马名分,随时都可以直入云上宫见我,不想让他起疑心,我就得摆出一副恭顺娇羞却身体不适的样子来应付。
而安向礼还算好对付的,真正讨厌的人是安贵妃。
我一旦出嫁,后宫中便是她的天下,现下我虽还未离宫,到底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如此一来她难免张狂,连她宫中的奴婢也格外放肆。
我受伤的当夜,她亦亲来看望。然而一身华贵打扮,宛如一朵正红的云彩从门外飘进来,在一片郁气的云上宫里扎眼得讨人嫌。她开口亦毫不客气,一来便是“殿下真是被皇上宠坏了,怎么能任性得用郜林人的礼式出嫁呢?”
我刚刚睡醒,精神还算好,便欠了身算是给她致礼:“……敢问贵妃,为何不能用郜林人的礼式出嫁?”
她应该是听清了我说的“贵妃”,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样:“用郜林人的规矩出嫁,知道的只说是延氏祖上是郜林人无所谓,不知道的,只怕要说公主是……心怀故夫呢。”
她居然敢提到羽瞻?故夫……我的手在锦被里握成拳。我无法容忍有人用这样冰凉的口气幸灾乐祸地提到他。那个人的一切在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小心收藏着,如何能让人这样用“故夫”概括他温柔的眼睛,概括他灼热的吻和没来得及实现的承诺?
“人言且由人言。”我定了定神,轻声道:“都城里如何会有人不知我延氏祖上之事?倘若连这也不知道还要谣传风信,不如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吧!”
“……公主好一副伶牙俐齿。”她笑得优雅:“不过,听本宫一提到布日古,怎么就一下子失了风度呢?难道还真让本宫说中了?”
“哦?难道故意曲解我心怀故夫的人就是娘娘自己吗?”
“那自然不是……不过,公主,可真的是心里怀想着那个人?”她仍不肯放弃这个话柄。
“都已经过去了。”我轻轻一笑:“怎么,娘娘是盼着本公主身在安氏心在郜林吗?或者娘娘是希望得到这么一个结论去向谁揭发什么?!”
“本宫只是来探病的,公主何须如此言语无礼!”她勃然作色。
“娘娘若只是来探病的,何故一意提起布日古汗?勿在人前提过去的亲人,这是最起码的礼义,娘娘居然敢说本公主无礼?!”
“殿下!”我身边侍立的汀芷突然推了推我,轻声唤,似是提醒我不要得罪安贵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何须与自家侄媳妇见识?”说话的却是安贵妃身边的宫女。
“……罢了,那算是本宫无礼好了!公主好好将养!本宫可忘了,你已经是安氏的儿媳了,那个胡儿便是你再忘不掉也早喂了狼了。以后,但望你守点儿妇道,不要让我安氏门楣无光。”她站起身拂袖而去。
“是,但请娘娘记住,二十年前您就是延家的儿媳了,怎么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守妇道呢?!”我亦大怒,说出的话顾不得她做什么想法了。反正就是她再怎么和右相说我的不是,我都能向安向礼求回情来,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她的背影一怔,然后冲冲而去。
我操起榻边矮几上的一只瓷瓶,朝着她出去的门砸了过去。
“给本宫滚得远远的。”我轻声道:“永远不想见到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殿下……您这……”汀芷早已吓得浑身颤抖。
“怎么,她还能一杯毒酒赐死本宫么?!”我恨恨道:“刚那个妄议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那是安贵妃的宫女长兰佩。”
兰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要撞回我手里,可别怪我不给你生路……既然我已经与安贵妃撕破了脸,今后对这些小棋子也不必仁慈了。
机会来得很快。
大概半个月之后,安贵妃居然遣兰佩来请我去怡景宫一叙。
当看到那妖娇的身影晃进云上宫正门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了计较。
咒
“哟,哪阵风把兰佩姑姑给吹到本公主这儿来啦?”我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托腮,她见我如此,却愣了一下。
“怎么?”我抬手擦擦脸:“本公主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兰佩姑姑,这么盯着贵人的脸看可挺失礼了吧。”
她急忙低下头:“奴婢不敢。怡景宫主妃娘娘请公主娘娘去一叙。”
她应该是说顺了嘴,却不知这“公主娘娘”实乃我的忌讳,现在一说,不啻给我她的把柄。
“公主……娘娘?”我悠悠一笑:“这‘娘娘’二字,从何而来?本公主什么时候成了娘娘了?”
“这……”她头脑转得还算快:“公主殿下不是已经许配了安向礼公子了吗?”
“一看就是你的教导姑姑偷懒了,只怕安贵妃也没教好你。嫁给下臣的公主怎么能称娘娘呢?”我皱起了眉头:“要是本公主嫁了布日古汗,你这声娘娘喊得才算有理,可是……你是故意戳本公主痛处吗?”
“奴婢不敢!”她一下跪倒:“不过,请公主注意,不要对贵妃娘娘出言不敬。”
“哦?”我抿抿嘴:“本公主出言不敬了吗?你哪只耳朵听到便把哪只耳朵割下来好了。不过,对她出言不敬又会怎么样呢?请兰佩姑姑不吝赐教。”
“倘若公主殿下一力相逼,奴婢也说不得!”她的口气竟有几分横意。
“说不得?什么时候正室的女儿轮得到妾侍来教训了?!”我突然翻身坐起,体侧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本公主还没和她计较呢!本公主大婚那天她穿了什么衣服?你们这群婢子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吗?没有当上皇后还穿正红色衣物可是僭越的大罪!”
“公主殿下这些话且到了怡景宫再与咱家娘娘说!和奴婢发得是什么火来?”
“怎么,这和你们没有关系吗?若是本公主禀明父皇,你觉得父皇会把安贵妃打入冷宫呢,还是会把你们几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宫女打死?”
“殿下,您……”她一脸的不服,是啊,她在怡景宫当了这么多年的姑姑了,谁敢和她说半句重话?
“怎么,你要威胁本公主吗?”我撇撇嘴:“咱家真是好久都不管这些贱下婢妾了,不仅小妾敢僭越,连她的婢子都敢和嫡主子耍脾气?是皮痒了呐,还是脑袋不想在脖子上待着了?”
兰佩当了那么多年的宫女长,听我此言自然明白是要整治她们主仆了。只是情急之下大约也想不到我还真不能把安贵妃怎么样,能动的只有她一个宫女而已,竟然舍出自己打算护主。明知一死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公主殿下,”她也不跪了,站起身来仰首直视着我:“你未免欺人太甚了罢。”
“欺人太甚?谁欺人太甚?”我冷冷一笑:“要本公主一笔一笔给你数你僭越之罪么?”
“奴婢有什么罪奴婢清楚,可是也说不上僭越,更加罪不至死!公主所谓的‘脑袋不想在脖子上待着’,无论如何也用不到奴婢身上!倒是公主自己,作恶多了当心报应!”
便在此时,汀芷捧着一盏燕窝羹进了院门,见此情形虽讶然却并不多言,只走到我身边,将羹汤呈于我。我乐得晾兰佩一会儿,便自掂起银勺,细呷了一口,才轻声笑道:“汀芷,你说本公主是不是太荏弱了?”
“……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汀芷也猜到和堂下气冲冲站着的兰佩有关,只能装个与己无关。
“熬成这样的燕窝羹敢呈给本公主喝,教成这样的破落奴婢敢教她来请本公主!”我将那盏子摔去,恰好砸在兰佩面前,她虽骄横却也被惊了一惊,向后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