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历史电子书 >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

第31章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1章

小说: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 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 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 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 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 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 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象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 心,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 “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 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 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 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 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 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 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象个新出嫁的 女子,正象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 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 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象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 怕,象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 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 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 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 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象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 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象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 药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 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 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象从前那么结实 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象话;吸着“黄狮 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 来。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 管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 劲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 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 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 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杨妈走后,他等 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 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 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 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 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样 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 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 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 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 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 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 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不检着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 意呢,祥子没法拒绝。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 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 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 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他好象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 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 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 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 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 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 样的大胆,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 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 夫,她作什么也没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大起 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 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 省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老 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 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 的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 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 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 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 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 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 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 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 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 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 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 衣。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 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 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 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 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 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 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 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 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 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 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 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 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 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 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 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①。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点俏皮, 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 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 明。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 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 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 子。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 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 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 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 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 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