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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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脸来:“怎么还不睡?”
夏明若问:“你困啦?”
“有点,”林少湖说:“那个尸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验。”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待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大少爷,”林少湖又笑起来:“什么都不懂,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
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不跟小孩子讲。”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了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第二十五章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口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之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它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着老头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没有门第观念,把大叔和豹子也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作手术,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头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人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一点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明若便在其正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说:“终于轮到我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个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又穷紧张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架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五周时始,十六周止。”
豹子转过身来,林少湖举着手术刀问:“不吐了?”
豹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看的话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说:“如果想看,那就把门关好,不许走动,除非我同意,否则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豹子抬脚要走,夏明若眼疾手快把门踢上,扒上他的肩与之耳语:“我是为你好,胆子太小怎么当手艺人?”
豹子抬头一想对啊!他瞪着夏明若,只见其人一脸关心坦然。
“谢谢!”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动情地说。
“都是工人阶级,要互帮互助。”夏明若说。
“安静,”林少湖仍然埋着头,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这儿呆了一天了都没说过话。”
角落里低矮处有两个反光点,一黄一绿。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黄。”
老黄回答:“喵。”
夏明若指着它大笑说:“喏,喏,说话了说话了。”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严肃地侍立一旁,豹子捡起老黄,躲到夏明若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少湖对夏明若说:“你观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尸体上按了按:“还有一点儿弹性呢。”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着说:“千年不朽,对于研究古人的人种、体态特征和病理简直是天赐的宝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夏明若问:“为什么不腐烂?”
“因为做过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尸体的大腿:“这一片,还有这一片,很明显吧?这是膏血斑痕,我推测可能经过皮肤穿刺,以便把血液沥干净,同样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点头,豹子捂着嘴看房顶。
“然后,和棺液也有点关系,李老先生刚刚告诉我棺液可能是因为墓中水蒸气渗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说:“条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验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钠的含量很高,巩的含量也很高,还有一些化学成分我查不出来了,估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溶化在里头,古人常常会做这种事。”
夏明若对豹子说:“听明白了吗?意思就是这个人被腌过了。”
豹子喉头耸动说:“你不要再讲了……”
这时候楚海洋推门进来:“咦?明若你又瞎蹿。少湖老师,东西找来了。”
“啊,谢谢。”林少湖从他手中接过一枝银簪。
“狗剩偷来的,他奶奶的宝贝嫁妆,文革时差点被当四旧破掉。”楚海洋笑着说:“你看怎样?”
“那我得快点儿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说着便取了只试管来,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银簪扔进了试管。
夏明若瞬间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试管举高,凝视着:“没有实验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见没有?”
三个人连忙围过去,林少湖将簪子取出,只见原本明亮的银饰,一端却微微发了暗。
“硫化银,”林少湖说:“古代砒霜提炼不纯,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银,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硫化银就是黑色的。”
他摇头笑笑,将银簪清理干净还给楚海洋:“职业病,我从他胃里刮下一了点东西,没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师!”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被人以粗暴方式从床上拽起来的老头撞进了门:“毒死的?!”
“啊,”林少湖说:“有可能。”
“怎么解释?”老头问。
“因为他脖子上还有刀口。”林少湖说:“毒性没发作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头找了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地窖储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从厂里借来的大棉袄,看起来笨拙可爱。
“死于非命?”老头喃喃自语,然后才对林少湖说:“还有什么情况,你一并告诉我。”
林少湖就翻着他的记录本一条一条往下念:“有动脉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胆囊涨大,里面有十三粒结石,腹中有饶虫卵、鞭虫卵……”
豹子冲出门外,余音袅袅:“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以上。”林少湖平静地合上记录本。
老头沉默着,半晌方开口:“这个人不是杨昭。”
杨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说起隋,一般人都知道两个皇帝:文帝,炀帝。其实隋代满打满算有五个皇帝,杨广后还有他的孙子恭帝杨侑,杨侑后还有杨浩,杨浩后还有皇泰帝杨侗,当然后几个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杨昭就是恭帝杨侑的父亲,大业二年(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宫里,比自己的父亲隋炀帝杨广还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问:“杨昭去世时多大?”
“很年轻。”
“那肯定不是了。”林少湖说:“我看了一下这个人的牙,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第二十六章
那他是谁?
“不知道,”老头说:“而且,不一定姓杨啊,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没找到。”
“什么?”林少湖问。
“墓志。”老头说:“掘地三尺,至今不见踪影。”
此话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脱掉大褂,夹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记录本交到老头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头问:“去哪儿?一起走嘛,我们明天就开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天后也启程回去了。”
林少湖没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来。林少湖命令:“不许说。”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说。”
老头好奇不已:“打什么哑谜呢?去哪儿?”
楚海洋连忙捂起夏明若的嘴,林少湖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见。”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
数日后,重庆。
“嘉陵江、长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头:“别躲了,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大叔与豹子从电线杆后讪讪出来,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说没事长这么大的头做什么,你看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告诉林少湖:“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林少湖说:“我要去歌乐山。”
“巧了,”大叔说:“我们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