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马伯庸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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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常啊……” 费褘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并不是到了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去牢房的时候,自己好好想想看吧。” 费褘的脸变的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 “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里摇着羽扇。距离费褘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褘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是出自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丞相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象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实在是……”
丞相闭着眼睛,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叹息声悄然响起来这间空旷的屋子里,过多的思虑让他的脑门早早就爬上了皱纹。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报说费长史求见,诸葛亮“唰“地站起身来,立刻急切地说道:“快请。”
穿着朝服的费褘迈进屋子,动作十分缓慢,好象进屋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而一卷文书好似是名贵的古董花瓶一样,被他十分谨慎地捧在手里。
“文伟,调查进展如何?”
“是的,已经结束了,丞相。” 费褘说的很勉强,他双手将文书呈给丞相,“经过详细的调查,王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
诸葛亮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平时的模样,但是却没开口说话。费褘停了一下,看诸葛亮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秘密约见了王平将军的部下以及从街亭溃退下来的马参军麾下残兵,他们的描述基本与王平将军一致;参军陈松和裨将军黄袭都愿意为此做证。”
“幼常……哦,马谡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说法与王平将军完全相反,他坚持认为是因为王平舍弃对水源的坚守而导致的街亭之败,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供词是这样,缺乏有说服力的旁证。”
“是吗……”诸葛亮低声说道,同时黯然打开文书。忽然之间,他注意到这卷文书的边缘写了一个小小的“壹”字,不觉一惊,抬起头来问费褘:
“文伟啊,这调查文书可是有送去过邸吏房?”
“是啊……因为时间紧迫,原稿太草,我一个人不及誊写,就委派了邸吏房的书吏们进行抄录。” 费褘看诸葛亮问的严重,有点不安,“丞相,不知这有否不妥……”
“不,不,没什么,你做的很好。”
丞相摆了摆手,一丝不被人觉察的叹息滑出了嘴唇,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书中标记“壹”、“贰”等字样,是邸吏房的书吏们用以区分抄录与原件的手段。而这对诸葛丞相来说,意义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录正式公文并以“邸报”形式公之于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随时去那里了解最新的朝政动态。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官员们的专人等候着,以便随时将新出笼的朝廷公告与决议通报给各级部门。
换句话说, 让“街亭调查文书”通过邸吏房誊写,实际上就等于提前将文书的内容公之于众;当诸葛亮本人看到调查结果的时候,其他将领和官员也会看到——于是丞相府就丧失了对报告进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从程序上说,费褘这么做并没什么错误,但诸葛亮知道这一个程序上的不同将令马谡的处境更加艰难,而自己更难以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来幼常的形势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暂时押后几日审理?否则他很危险啊……” 费褘忧心忡忡地问道。
诸葛亮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张嘴说话,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兵狱曹急报到!!”
诸葛亮和费褘同时扭头去看,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邸院,单腿跪在地上,大声道:
“禀丞相,兵狱曹有急报传来。”
“讲。”
“在押犯人马谡今晨在转运途中逃跑。”
第三章
南郑
这件事发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当时兵狱曹接到汉军军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将犯人马谡移交到军正司所属的监牢,以方便公审。于是一大早,兵狱曹的狱卒就懒洋洋地爬起来,打着呵欠套好马车,将马谡关入囚笼,然后朝着南郑城西侧的军正司监牢而去。
在车子走到一个下斜坡的拐弯时,马车左边的轮轴忽然断裂,车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进大路旁的沟堑之中。当巡逻的士兵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赶车的狱卒已经摔死了,负责押车的两人受了重伤,而犯人马谡和拉车的马匹则不知所踪。
马谡那个时候正朝着阳平关的方向纵马狂奔。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自由。
前一天会面的时候,费褘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回牢房后,避开狱卒的视线偷偷打开来看,发现上面写的是:“明日出城,见机行事”八个字;那张字条的背面还告诉马谡,如果成功逃离,暂时先去阳平关附近的勉县避一阵,在那里费褘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于是,当他听到自己要被转押到军正司时,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笼里静静地等待着事情发生。
结果事情果然发生了,费褘显然在马车上事先做了手脚。马车翻下大路的时候,马谡很幸运地只刮伤了几处。当他从半毁的囚笼里爬出来的时候,几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是个待毙的死囚,现在却已经是个自由之身了。
马谡顾不上表达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还没什么人,赶紧卸下马匹的挽具,从狱卒身上摸出一些钱与食物,然后毫不犹豫地趁着黎明最黑暗的天色朝阳平关而去。这个时候的他其实是别无选择的:回南郑面见丞相绝对不可能,那等于自投罗网;而自己的家人又远在成都,唯有去勉县才或能有容身之处。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负着一个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风吹拂在脸上,路旁的野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纵马狂奔的快感,这一切让他沉醉不已,尽情享受着自己挣脱了藩篱的轻松感觉……
忽然之间,马谡听到官路对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急忙一拨马头,想避到路旁的树林里去。不料这匹拉辕的马不习惯被人骑乘,它被马谡突然的动作弄的一惊,双蹄猛地高抬,发出嘶鸣;马谡猝不及防,“啪”地一声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对面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已经来到了马谡面前。
马谡穿的是赭色囚服,避无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暂逃亡生涯看来就此结束了。就在这时,这队人马的首领却挥挥手,让手下向后退去,然后自己下了马,来到马谡面前,颤声道:
“幼常,果然是你……”
马谡听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头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长史向朗。
“……巨达…是你…”
两个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间都湿润了,他们万没想到与自己的好友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会面。
“巨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马谡问。
向朗擦擦眼泪,说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营办事,今天才回南郑。幼常你这是…………”他看了看马谡的赭衣,又看了看旁边烙着“五兵曹属”印记的马匹,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赶回南郑,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面前争取一下,却没想到……已经弄到这地步了么?”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达,也是天意。就请将我绑回去吧,能被你抓获,总算我也死得瞑目。”
马谡说完,就跪在了他面前。向朗急了,连忙扶他起来,大声道:“古人为朋友不惜性命,难道我连他们都不如吗?”
说完向朗从怀里取出一包钱,塞到马谡手里,然后将自己的马缰绳递给他。马谡楞在那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向朗红着眼睛,表情充满了诀别前的悲伤,急声道“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上马离开这里?难道还等人来抓吗?”马谡犹豫地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却仍旧注视着向朗不动。
“丞相那边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 向朗说完猛拍一下马屁股,骏马发出一声长嘶,飞奔出去。马谡伏在马背上,握着缰绳一动不动,只把头转回来,看到向朗保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晨雾之中。
两位好友最后的一面就这么匆忙地结束了。马谡一边任凭自己的眼泪流出,一边快马加鞭,朝着勉县的方向跑去。
诸葛亮时代的蜀汉官僚体系相当有效率,整个汉中的军政系统在事发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从南郑向各地发出了十几道紧急公文,命令各地关卡郡县缉捕在逃军犯马谡。这一切仅仅是在马谡出逃后的半天之内。
而他们的工作效率也令人感到吃惊,五天之后,马谡即告落网。
马谡被捕的过程很简单:勉县的县属搜缉队在边界地带发现了一名可疑男子并上前盘问,正巧队伍中有人曾经见过马谡的长相,于是当场就将他捉住了。
当诸葛丞相听到马谡再度被捕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下令将其关进军正司的天字监牢。他对马谡彻底失望了。
“马谡畏罪潜逃”; 无论是正式的公文还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都会把马谡的这一举动视做对他罪行的承认——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内心有愧的话,为什么不申明,反而要逃跑呢?他原本还对马谡存有一丝信心,结果马谡的逃亡就将这最后一点可能性也粉碎了。
诸葛丞相自己都不得不接受这一个事实:马谡是有罪的。于是,他立刻公开了费褘的调查文书,并且在非正式的会议上对自己在街亭人选决策上的失误做了检讨。
而马谡的结局很快就确定了,死刑,由诸葛丞相亲自签署。
这个结果在汉中得到了不错的反响。将领们普遍认为这是个可以接受的处置,而丞相府中的文官们虽然对马谡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政治大环境下也不敢说什么。只有长史向朗一个人向诸葛丞相提出了异议,不过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是恳求丞相能够赦免马谡的死刑。
提出类似请求的还有特意从成都赶来的蒋婉与费褘,不过都被诸葛丞相回绝了。这一次,诸葛亮似乎是决意与马谡彻底断绝所有关系。而对于向朗,诸葛亮还有另外的愤怒,因为有人举发他在发现马谡逃跑的时候不仅没有立刻举报,反而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马谡协助其逃亡。当诸葛丞相召来向朗质询的时候,向朗只是平静地回答:“我是在尽一个朋友的,而不是一位长史的职责”
而处于这旋涡中的马谡对那些事情浑然不觉,他被关在了天字监牢中,与世隔绝,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鉴于上一次逃狱的经历,这一次的天字号监牢戒备异常森严。有四名狱卒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在门前,内侧则另有十几名守卫分布在各处要点,而军正司特意还派遣了三十名士兵在监狱外围,可以说是滴水不露。
负责视察警卫工作的是镇北将军魏延,这也反应出军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面对这位大人物,典狱长既兴奋又紧张;他走在魏延旁边,拍着胸脯对这个板着脸的将军保证说:“除非犯人是左慈或者于吉,否则是绝不可能逃出这个监狱的。”
魏延“唔“了一声,把头偏过去偷偷窥视在牢房中的马谡。马谡正躺在狱房的草床上,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似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一动不动。
“别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家伙又会逃掉。”
魏延冷冷地对典狱长说,后者连连点头,将牢房的铁栏柱和大锁指给他看。他用手握了握,那锁足有三斤重,需要用两把钥匙同时才能开启;而牢房四壁包括地板则是完全的石质,石块彼此之间严丝合缝,没一点松动;唯一的一扇气窗只有一尺多宽,还被六根铁拦柱分割开来。他确实看不出任何囚犯能逃跑的可能。
“三天之后就会公审,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