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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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叫扮,我就扮。”
“那别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只照我的意思来。”
“听老太爷吩咐。”
3
老太爷不肯听从进谏,使陈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东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老太爷重仁义,字号受益多多。可治商只凭仁义,也会自害。老太爷刚到汉口时,曾请他见过汇丰银行的福尔斯。本来是叫老太爷开开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种责任有限的规矩。哪知这个福尔斯太狡猾了,反话正说,大赞西帮惟尊人本,叫老太爷听得上了当。日前见福尔斯,这家伙居然也知道了津号的事,还说太意外了,你们西帮不该出这样的事呀?那一脸的大惊小怪,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
西洋银行尊责任有限,西帮票号尊人本无限。有限责任,就能弄得很精密;无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银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约定的有限赔偿;我们票号出了事,你东家就得全兜揽起来,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包赔人家。那是对外,对内呢,料理号事人事,也是人情为上。除了区区几条号规,论处好事坏事,就全看东家、老号的一时脾气。圣明一些的,赏罚还能服众,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颠倒黑白,谁能挡住?以此资质与人家西洋银行相较量,岂能常胜不衰?
老东家、大掌柜到汉口以来,陈亦卿有事无事,都给他们论说这番中西金融业之优劣。无奈,两位老大人听入耳的不多。
这次处理津号祸事,陈亦卿婉谏老太爷改变陈旧手段,令孙大掌柜有“罪己”之罚,也是想为日后效仿西洋规矩,做些铺垫。老太爷不肯听从,你也无奈。
这天,他按老太爷的吩咐,将两位老大人请到一家讲究的饭庄,名义上是尝新上市的河蟹。其时,早进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时候。
孙北溟知道老太爷喜欢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绝。他催老太爷尽快返晋,老太爷不肯动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凉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时节,美美吃几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馋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来到南国,不美食几顿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来不了南国了!老太爷说得这样悲壮,孙北溟就是再没有食欲,也得来。
开席前,坐着闲说杂事,陈亦卿也没有往津号的事上扯。但老太爷没说几句,就问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有新的信报吗?”
大掌柜说:“有是有,大多是说京师生意,津号那头,依旧没有查出绑匪是谁。”
“京城局面如何?”
“戴膺报告说,四川、广东,也获朝廷恩准,恢复由我们西帮承汇京饷。连同已经解禁的福建,朝廷禁汇的诏令,已在三个行省松了口。局面似在好转。”
“福建解禁,是我们鼓捣的。四川、广东,是谁家鼓捣的?”
陈亦卿忙说:“广东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号,都是平遥帮。”
“我们还得鼓捣吧?”
陈亦卿说:“汉口的江海关,也有望获准解禁。”
“那是陈掌柜你鼓捣的?”
“是沾了你们二位老大人的光。”
“你倒会说讨好的话。”
“那是实情。二位亲临汉口,谁能不给点面子?”“京师局面好转,各码头也会跟着好起来。”就在这时,老太爷转而对孙大掌柜说:“大掌柜,那你能不能也给老身一点面子?”
孙北溟忙问:“老东台,你这是从何说起?”
“局面既已好转,你就不要着急退位了,成不成?”
“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无颜再继续领东了。再说,我已老迈,也该回乡享受些清闲。”
看来,老太爷的苦肉计已经开唱。可如此开头,陈亦卿真不知怎样插进来扮他的白脸。正犯愁呢,就见老太爷并不理他,只顾自家说话:
“在我面前,不要说你老迈,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号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愿听老东台高见。”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发往天成元驻各地码头的庄口。要是还嫌不够,就言明自罚半厘身股。这样受过罪己,也就了结了这件事,无需再牵挂了。如何?”
孙北溟听了,先愣住,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似的。
陈亦卿也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给老太爷出的那个主意吗?老太爷当时一口回绝,不愿采纳,怎么又采纳了?采纳当然好,可也不能这样没有一点铺垫,忽然就甩了出来吧?看来,他得扮红脸,便赶紧说:
“津号的事,还没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柜受过,怕不妥吧?”
孙北溟好像才醒悟过来,忙说:“我是领东,字号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那是应该的。
只是……”
老太爷就说:“只是什么?不想罚股?”
“我是说,罚半厘,跟没罚一样。叫下头的老帮伙友看了,像在唱戏,能警示了谁?要我自罚,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罚二厘身股吧。”
陈亦卿说:“西帮中的大掌柜,谁受过罚?孙大掌柜出于大义,敢于自罚,已经是开天辟地了。罚多罚少,都在其次。只是,孙大掌柜作此义举,还是缓一缓,等津号事件查出眉目再说。”孙北溟说:“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会生还,刘国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领东,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理所当然。出事已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想再迟疑。要叫我自罚,还是不能少于二厘!少了,跟没罚一样。”
老太爷说:“那就算我们东家罚你吧。这是头一回,就罚半厘。若要二次受罚,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过三,三次受罚,就需退位了。我看,这很可以作为康家商号的一条新规矩,定下来,传下去。二位看如何?”
陈亦卿心里说好,嘴里却不便道出。
孙北溟说:“我看甚好。只是,此规矩因我有过而立,要在后人中留下骂名了。”
陈亦卿忙说:“哪里会是骂名!西帮大掌柜中,你是自责罪己第一人。人孰能无过,有过而敢于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开山大掌柜雷履泰,他也不是没有过失,可骄横如他,哪会罪己?他的功绩与他骄横跋扈的名声,也就一道流传下来了。你们二位巨头,为西帮大掌柜创立新规矩,那将会是流传后世的美谈。”
老太爷哈哈一笑,说:“陈掌柜,你也不用捧我们了。我和孙大掌柜又不是蒙童,还要你哄?孙大掌柜,你既已赞同这个新规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还得加饭努力,再给我惹两次祸吧?”
孙北溟说:“我再惹这样两次祸,还不把你们康家毁了!”
老太爷说:“毁了,那也活该,谁叫我选了你老兄领东呢!我这也算是有头有尾了。当年,你老兄初出道时,往奉天开办新号,两败而归,我也是给了你第三次机会。现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过我的三道关。”
孙北溟说:“你这是什么三关,惹祸再三,岂不是要毁我?”
老太爷说:“那你老兄执意要退位,岂不是要毁我?”
陈亦卿见一切都圆满了,忙说:“二位老大人,谁也不用毁谁了,赶紧开席吧,再迟,鲜蟹也不鲜了。”
这顿蟹,吃得很惬意。席间,孙大掌柜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爷提出,天也凉快了,还是去一趟苏州、上海吧。孙北溟也答应了,说沪号太弱,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事后,陈亦卿问老太爷:“怎么又采纳了我的主意?”
老太爷说:“你的主意好呗。”
“事先,老太爷可是说,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么又用了?”“不想叫用,是咋?”
“我是想知道,老太爷为何这样英明?”
“陈掌柜,你不用这样讨好我。”
自己的主意被采纳,陈亦卿当然很高兴。只是,老太爷将自己的主意,还是化成了他惯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义钩挂起来。提及当年的知遇之恩,孙大掌柜当然不能再固执了。
成了精的老太爷,总算将孙大掌柜稳定住了。可看两人间那一份仁义,日后也别指望有什么大的变局。
孙北溟初出道时,康笏南也是刚刚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气方刚,雄心万丈,常将“财东不干涉号事”的祖训丢在一边,喜欢对康家的票庄、茶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那是咸丰年间,天成元票庄正在爬坡,在西帮票号中间,还挤不到前头。就说驻外的庄口,还只有十几处。整个关外,没有康家的一间字号。太谷第一大户北村的曹家,正是在关外发的迹,那里曹家的势力很大。虽同为太谷乡党,康笏南却偏想到关外插一腿。他就不断撺掇天成元的大掌柜:在关外做生意的太谷人那么多,为何不到奉天府开一间分号?不用怕曹家!
不要怕曹家,这话可说得够狂妄。
太谷曹家,是于明末时候就在关外的朝阳发了迹,渐渐将商号开遍了赤峰、凌源、建昌、沈阳、锦州、四平街。入清后,它正好顺势进关发展,成为西帮中最早发达的大家。到咸丰年间,曹家正在鼎盛时期,它出资开办的各业商号,散布全国,多达六百四十余处,雇佣伙友三万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流动资金,就有一千万两之巨。西帮做生意尊人本,凭信誉,所以“架本”总是比“资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业“架本”如此之巨,却也是惊人的。所以,年轻的康笏南说“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总们听了,心里都发笑:我们凭什么能不怕人家!
但康笏南主张自家的票庄到关外设庄,也有他的见识:曹家虽然财大势盛,商号遍天下,但曹家却还没有开票号。在咸丰年间,曹家除了经营杂货、酿造、典当、粮庄这些老行业外,最大的主业是曲绸贩运。曲绸产地为河南鲁山及山东一些地方,其销路主要在口外关外,几为曹家所垄断。曹家生意做得这样大,资金流动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只有账庄。账庄只做放贷,不做汇兑。所以,在关外开一间汇兑庄,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吗?
天成元的老总们都不信:曹家就那样傻,叫我们挣它地盘的钱?
康笏南就反问: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户吧?它的先人也是卖沙锅起家吧?
字号推脱不过,就答应到奉天府设庄一试。
当时,孙北溟只是天成元驻张家口的一个跑街。跑街,用现在的职务比拟,就是那种在外头跑供销,揽生意的业务人员吧。张家口在那时俗称东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孙北溟又是极为能干的跑街,已屡屡建功立业,顶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谷歇假,听说要在关外奉天府设庄,就自告奋勇,跑到总号请缨。
总号对他,好像不是太中意。从用人惯例,受命到外埠开设新庄的,至少也需是驻外的副帮。孙北溟虽是一位能干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庄口做老帮,总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总号只是答应他:调往奉天新号做跑街,可以。
到新号还是照旧做跑街,何苦!孙北溟谋的是新号的老帮,至少也要是副帮。那时候他已经看出,东家刚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爷,爱揽事。于是,他也把“号伙不得随便见财东”的号规,丢在一边,悄悄去拜见了康笏南。
孙北溟的一番雄心壮志,很对康笏南的心思。问答之间,也觉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还成。于是,当下就答应了向老号举荐,由他领头去奉天开辟新庄。
新主政的少东家出面举荐,老号的总理协理都不好驳回。可心里当然极不痛快。尤其对孙北溟,恨得痒痒的。说不动我们,竟敢去搬少东家,连规矩都不懂,还想受重用?只是,对往奉天设庄,这些老总们本来也没有太大信心,既然少东家举荐了人,干成干不成,他们也好交待了。于是,就同意了派孙北溟去奉天,做新奉号的新老帮。
西帮票号到外埠开设新分号,并不另发资本,只是携带了总号的图章,以资凭信,再发给路费和一些开办费,就齐了。孙北溟挑选了两名伙友,远赴奉天上任时,康笏南却特别管照柜上,要破例给孙掌柜带一笔厚资去。为甚要破例?因为关外七厅,没有咱家一间字号,最临近的就是张家口了,也不好接济。
老总们心里当然不愿意:孙掌柜你不是有本事吗,还要破例做甚!老掌柜们努了努,也只答应给携带两万两“架本”,交待路过天津时,从津号支取。
孙北溟对康笏南少东家,当然就更感激不尽。
可惜奉号开张一年,没有做成几笔生意,倒将那两万两“架本”给赔尽了。因为关外曹家的字号眼高得厉害,根本不把天成元这样的票号当回事。一开头,就这样放了瞎炮,孙北溟当然异常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