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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成一:白银谷-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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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胖人,天下胖人都怕热,不独我一人娇气。”

“胖,那就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谁养尊处优能有你会养?养而不胖,那才是会养。”

“你这是什么歪理?你是吃喝我们康家不心疼!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秋天来泽州,能吃到活蟹。山西人多不识蟹,咱们晋中一带,就是财主中,也有终生未食蟹者。”

“还说我养尊处优呢,我就没有吃过蟹。”

“你要没有吃过蟹,那我就连鱼也不识了!”

“你看我这一路,只吃清淡的汤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处,吃一处,还要寻着当地的名食吃。真是会享受。”“能吃,才能走。食杂,才能行远。出远门,每天至少得吃一顿结实的茶饭。你只吃汤水,能走多远?”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汤水。”

“老亭他也娇气了,这一路,还没有我这个老汉精神。”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没有过去,食欲不振。所以,说到他,他也没有言声。

“老亭人家也是老汉了。比起来,还是我孙某小几岁。老东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过两天,就缓过气来了。”

“泽州这个地方,明时也很出过些富商大户。看现今的市面,愈来愈不出息了。”

“泽州之富,靠铁货。洋务一起,这里的冶铁,就不成气候了。早年,还想在这里设庄口,看了几年,终于作罢。”

“泽州试院,非常宏丽。院中几棵古松,更是苍郁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还是在客舍静坐了,喘喘气。”

“看看你们,什么兴致也没有。那日过屯留,很想弯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们一个个蔫枯的样子,也没有敢去。”

“就是春秋时,那个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会在屯留?”

“怎么不会!早年,我去过一次,是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剥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这个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屡不为人识,获刖足之祸,终于不弃,还要泣血求明主,岂知春秋及今,天下哪里有几个明主?”

“和氏之祸,在那些不识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样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邱泰基,他会是不被我们所识的美玉?”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将他错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东台有此次江汉之行。”

“哪里只是因为他!他一个驻外的小掌柜,能关乎西帮之衰?”

“我们行前,邱泰基又跑来见过我。他说,风闻我们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为了自责,决意不再享用假期,愿即刻启程上班,请柜上发落个没人愿去的地方。”

“呵,他这还像长了出息。你把他发落到哪儿了?”

“派到归化庄口,降为副帮。”

“那就好。他毕竟还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们出发那天,他赶来送我们没有?”

“没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会来这种场面出头露面吧?”

离开泽州,是更崎岖险峻的山路,坐车的也只好弃车骑马。午后过天井关,虽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间。夜宿山中拦车镇,又寂静,又凉爽。翌日一早,即启程攀登太行绝顶。虽看尽岩千仞,壁立万丈,众人倒似乎已经习惯,不再惊心动魄。但康笏南还是兴致不减,欣赏着险峻山峰,想起黄山谷两句诗:

一百八盘携手上,

至今犹梦绕羊肠。

今日是同孙北溟相携上此险峰,他老弟却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扫兴。他忽然想起黄山谷,是还惦记着被苏黄激赏的《瘗鹤铭》吗?

山顶有关帝庙,传说签极灵。大家都去抽了一个签。孙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签,好像才终于缓过气来,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下了太行山,气温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带,已像入了蒸笼。这一带属河南怀庆府地面,处于太行之阳,黄河之畔,温热湿润,遍地多是竹林,很类似南国景象。从晋省山地忽然下来,那真有冰炭之异。过沁河时,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惫极了。连镖局的武师拳手,也热草了,蔫蔫的,像丢了魂。孙大掌柜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气象不倒。他出发时说,看先把谁热草!所有人都先于他给热草了。

这真是大出人们意料,都说,老太爷不是凡人!

他说,我要不是凡人,早登云驾雾去了汉口。御热之法,最顶事的,就是心不乱。心不乱,则神不慌,体不热。

说的是有理,可没有修下那种道行,谁能做到呢。

黄昏时候,到达怀庆府。怀庆府古称河内,是由湖广入晋的门户。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时一个很大的铁货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铁货的驼队骡帮,大都从这里启运。所以,康家天成元票庄在此设有分庄。领庄的樊老帮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孙北溟只顾热得喘气,并没有多留意这位樊老帮。洗浴过,吃了接风酒席,孙北溟狠摇大蒲扇,还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过来了。

“你看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欢我们来似的。”

孙大掌柜忙说:“他怎么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够殷勤。”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惧怕我们。”

“这是一个小庄口,连樊老帮,通共派了三个人。你我来到这么一个小庄口,人家能不怕?”

“这位樊掌柜,是什么时候派驻来的?”

“有两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驻甘肃的肃州,太偏远,也太苦焦。换班时,把他换到近处了。

樊掌柜是个忠厚的人。”

“多年驻肃州?那他跟过死在肃州的刘掌柜吧?”

“他是多年跟刘掌柜,也最受刘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听了刘掌柜的举荐,才提他做了肃州庄口的副帮。”

“去年,樊掌柜张罗了多少生意?”

“一个小庄口,我记不得了。叫他来,问问。”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问了,小心吓着他。”

肃州,即现在的酒泉。肃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庄设在西北最边远的庄口了。进出新疆的茶马交易,以及调拨入疆的协饷军费,由内地汇兑,一般都到肃州。所以,肃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里过分遥远,又过分苦焦,好汉不愿去,赖汉又干不了。每到换班,大掌柜孙北溟就很犯愁。后来,幸亏有了这位刘掌柜,生意既张罗得好,又愿意长年连班驻肃州。可惜,刘掌柜最后一次上班,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干到头,死在了肃州任上。这叫孙北溟非常内疚,是他把刘掌柜使唤过度了。本来早该调老汉回内地调养身体的。因为好使唤,就过度使唤,太对不住老汉了。所以,除了在刘掌柜身后,破例多保留了几年身股,还对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帮,特别体恤。

说实话,自从把樊掌柜改派怀庆府后,孙北溟真是没有多注意。

康笏南问过后,孙北溟也没有太在意,当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当地商界应酬。席间,他只是略坐了坐,就借故先回来了。

要来柜上账簿一看,孙北溟真吃了一惊。半年多了,这个怀庆府庄口,收存不过三万,交付不到两万,通共才做了不到五万两银子的生意。挂了天成元的大牌,三个人,张罗了多半年,只做了区区五万两生意,岂不成了笑谈!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进门,就看出腻歪了。

他问樊老帮:“怎么就张罗了这点生意?”

樊老帮一脸紧张:“大掌柜,今年不是合账年吗,所以我们收缩生意,不敢贪做。”

“收缩,也不能缩到这种地步!三五万生意,能赢利多少?这点赢利,能支应了你这个庄口的花费,能养活了你们三人?”

“怀庆府不是大商埠——”

“这里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去年,十几万吧,早有年报呈送总号的。”

“一年只张罗了十几万生意?简直是笑谈!”

“这里,不似肃州——”

“樊掌柜,你有什么难处?还是你手下的两个伙友不听使唤?”

“不能怨谁,是我一人没本事——”

“刘掌柜生前,可是常夸嘉你。”

“我对不住刘掌柜。”

孙北溟见樊老帮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责问下去了。

康笏南应酬回来,兴致很好,也没有再问到樊掌柜。

孙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镇,自己亲自查问这样一个小老帮,阵势太吓人了。他就给开封庄口的领庄老帮写了一封信,命他抽空来怀庆府庄口,细查一下账目,问清这里生意失常的原因,报到汉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开封、周口和怀庆府三地设了分庄。开封是大码头,平时也由开封庄口关照另外两个分庄。由开封的老帮来查这件事,总号处理起来,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们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继续南行了。

行前,改雇了适宜平原远行的大轮标车,车轿里宽敞了许多,舒适了许多。所以,经武陟、荣泽,过河到达郑州,虽然气候更炎热,孙北溟倒觉着渐渐适应了。他看老亭的样子,似乎也活过来了。

但到新郑,康笏南中了暑。

3

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了一服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熬炼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马帮的把势,却不慌张。他招呼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又招呼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惟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

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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