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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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怕啥,反正有饭吃。”
“听说苏联只有面包,没有大米……”
“饿不死你就行了呗,还想吃大米,哼!”
“这个鬼地方,想开小差也没处跑!”
“……”
每天冒雨行军,荒凉的草原上不见一个藏胞的身影,偶尔看见一两间孤零零的牛屎房子,部队的士气愈加低落,失去了嘻笑和说话。大家无精打采地迈动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草原愈加崎岖,地面密密麻麻凸起锅盖大小的草皮,草皮下面是两寸厚的冰凌,凸起的草皮就像一个大蘑菇。我们须更加费力地抬高腿脚,跨过眼前的“蘑菇”。
后来,部队在一个“大地方”停下,草原上有百八十间土房子。我跑去问一年长的红军,他冷冷地说:“我们到青海省啦,这里是班玛县!”。
卫生队在班玛住了三天,大家挤在房门前,默默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雪,谁也不知道红军要走向何处。
天明,雨雪不停,屋外有人喊:“卫生队同志们,集合了!”大家跑出去,排好队列。几位红军首长和一头牦牛站在雨幕中。
一红军首长说:“这个地方我们也不能久呆了,用银元买牛羊很贵的,现在银洋也不多了。上级指示,剩下的银元,单位不集中带了,发给每个人带一块银元,不要丢了,每个单位每个人都记了姓名,有账册的,将来需要集中的,你们再拿出来,集体使用。现在,每个战士发给一块银元,然后我们就出发,向回走,回四川去。我们北上抗日去!”小伙伴们依次走到牦牛驭子旁边,接过一枚银元。一共三种式样的银元,帆船、孙中山头像和“袁大头”,伙伴们互相掉换自己喜欢的银元。
(1990年2月6日)
儿子:父亲,您讲红四方面军去过青海班玛,未见其他旁证。
父亲:那还有假?!
儿子:您是不是顺路绕了一个小弯,到青海班玛转了一下?
父亲:不是,不是,我们是按原路返回的,我们过草地就跟在朱老总身后,过了腊子口,到了岷县,我们又忽然往回走,一直走到了青海班玛,后来又回到漳岷二县……
儿子:父亲!你们怎么可能从岷县返回青海呢?您一定记错了!
父亲:哪里能错呢?在青海班玛,组织上发给我们一人一块银元,说留待急需时用。
儿子:去青海班玛时红军会师了吗?
父亲:还没有在会宁会师,是从漳县附近走的,翻了几座大山,过了黄河后,就是草地,走了很长一路草地。
儿子:您还过了黄河?!
父亲:过黄河两次。第二次回来,河窄了一半,水急浪高,木船飞快,一忽沉到水面下,一忽浮到浪头上,我们都吓坏了,女娃儿的脸都吓白了!
儿子:您是不是从阿坝去的青海,然后转回来再南下成都?
父亲:阿坝草原周围几百里,山坡平缓,藏胞的石头楼和喇嘛寺几乎一模一样,更令人迷惑的,走一天路,上午蹚过一条河,河水北往南流,下午再过一道河,河水又从南向北流,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嚷嚷,我们又走回来啦?
儿子:没有见文字记载红四方面军去了青海呀?
父亲:去青海一路可受了大罪了!整个长征最苦的一段,这个事我还能记错了?!天上连降雨雪,地上荒无人烟,我们也没有帐篷牦牛,在雨雪里走路浑身湿透了,晚上穿湿衣睡草地……反正我们红军千真万确地走到了青海班玛,信不信由你。
长征结束了(1)
我没有参加标志长征结束的会宁会师,卫生队从会宁城外走过去了。
那天部队进了一座砖瓦房很多的村庄,太阳还很高呢,我们就宿营了。本来要在这里休息几天,听说上级不许可,还让向北走。诺大一座村庄不见一个老乡,我一个人四处乱窜,一座二层砖楼的宅院引起我的注意,推门进院,院子里堆满了核桃,爬上二楼,砸好的核桃仁堆到了房顶。我躺到核桃仁堆上,不用手拿,一扭脸张嘴就吃核桃仁,吃饱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明,集合号音使我突然惊醒,我连滚带爬飞奔到集合地点,小伙伴们神色惊慌,议论纷纷,看见我跑来,就问:“大队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
“我们猜你也不会当逃兵吧!”
“担心你让坏人害了!”
我说:“我在一个核桃仁堆里睡了一夜,那里好多的核桃!”大家来了兴趣,跑去问行军指挥,马上还不出发,我带了二十多人返回“核桃楼”,把米袋子,口袋子都装个满满,拿回来的核桃仁全队的人都分了一份。
大家刚刚分完核桃,联络参谋来了,他指着我的耳朵问:“你耳朵里是啥?”伸手抠出一块核桃仁:“怎么还有一个核桃瓣儿?”说着把核桃仁丢进嘴里嚼了。他听了我的解释,批评我:“你一个人往那里跑?你想一想,多么危险!”大家没敢告诉他,去拿人家的核桃仁。他知道了,一定让我们送回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长征出来,不像四川管得那么严格了。我们这群“大娃娃”一路长征,尽受到照顾,常常干出一些违反纪律的事情。
在河连湾这个镇子,我们卫生队又一次调走二十多人。总部来个干部,不太熟悉,问:“谁是队长啊,李耀宇在哪儿?”他说,调二十几个人走,跟总部先走。他没有介绍信,没有签收手续,我随便用手比划了一下,拢出二十几个人,让那人领走了。这二十几个人与我不太熟络,大都是陆续插队进来的。没想到我用手随便一挥,二十几个人的命运与我们大不一样了,他们随方面军总部西渡黄河,九死一生啊!
在河连湾住了五六天,我们卫生队只剩下二十多人了,又跟随红军大队出发,部队里又吵吵嚷嚷地讲西渡黄河,打通国际路线。战士们的情绪较为平静。还没有见到黄河,突然开始了急行军,一路向北疾行。连续五天五夜,一口气不歇,一步不停地猛走。队伍中互相传话,如果不赶快跑,“两马一胡”就要包围我们。行军途中,饿了就从干粮袋里抓一把炒面塞入口中,边走边吃。我们卫生队这群小娃儿,混杂在后勤部的骡马队中,轮流抓住牲畜的尾巴,跌跌撞撞向前走。我在最后一天行军中,拽着马尾走了四十多里路,一边走还一边睡了一觉。急行军之后,我们脱离了国民党军队的合围,横穿了西海固回民区。为躲避国民党飞机的轰炸骚扰,我们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这一地区的漫坡山路都是光溜溜的路面,没有沟坎和凸起的石块,道路两边也没有荆棘灌木,行走之上非常便利。
西海固地区的民居十分奇特,一马平川的黄土塬,放眼望去几十里,没有一座村庄,没有一棵树木。走到近前,才发现黄土地下挖陷出一个一个簸箕样的巨坑,坑的三面竖壁上再掘出三孔窑洞,窑洞顶上的地面挖出一环排水沟,排水沟泄水进入“簸箕”底角的水窖,水窖贮存的雨水雪水供应人畜一年饮用。放牧的牲畜也赶入“簸箕”里的窑洞圈起。
我们询问老乡,你们怎么不盖房子呢?
老乡说话的腔调与四川话大不一样:“我个地方呀,幺个穷呀,木头买不起呀,二个冬天冷死人呀,三个夏天热死人呀,刮起热风,牛羊受不了呀!”
我们还动员人家参加红军:“跟我们红军走吧,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啊。”
老乡说;“我能个活呀,不嫌弃地方苦呀!”
在西海固,我们卫生队这群娃娃,连着三天找不到水喝,找老乡问水,老乡也不告诉。后来遇见一户好心的老乡,他说:“水呀!就在你们脚底下,你们是找不了哟……你们得用银钱买哟!”最后谈好价钱,我们二三十号人,每天喝水作饭,给他10块银元。
我们跟着红军大队一路北行,走到宁夏的盐池县城,远远望见县城的高墙了,前队传下口令,盐池城里住不了这么多人,就地宿营吧。我们二十几个“小鬼”选一块黄土坎儿,背靠背,肩靠肩,坐在黄土地上睡了一夜。
再以后,从盐池开始了沙漠里行军,沙丘无边无际,走上百八十里,偶尔碰见两三户人家。沙漠里没有水,我们按照向导出的主意,每次出发前,脸盆盛上半盆清水,行军路上,几个人轮流端这半盆水,走到中午,喝一点点水,润润喉咙。一直到快宿营了,有了水源,才敢把水盆里的水喝尽。
长征结束了(2)
陕北的定边县遥遥在望,我们端着半盆清水扑进了陕北的怀抱。
定边是我进入陕北的第一座县城。定边位于陕北的西部边界,北面长城外就是内蒙古的沙漠。定边方方正正的城池方圆大约七八里吧。土城墙用二尺长的土坯垒起,有墩墩实实的城门垛儿。城内民居十之八九为土坯茅草屋,苫房顶的茅草,老百姓说是“硬杆草”,就是我们过草地防冰雹的那种草。
定边的自然环境恶劣,没有水源,土地贫瘠,城内都是衣不遮体的穷苦人。
我们这个卫生队在定边住了三五日,同伴们仍然陆续被调走,再出发时,全队连我计算在内,只剩下八个人。我们端着半搪瓷盆清水离开定边城,又开始行军。松软的黄沙灌进草鞋,搓磨着脚掌脚背,十分疼痛,索性脱下草鞋,赤脚走沙漠。
大家轮流端水盆行军,别扭透了。
从定边到吴旗保安一路,只看见一口水井,有个老乡在路旁摇动井架上的辘辘,井绳盘了一大坨,我们几个人等在井边,想喝一口水,那老乡一言不发,只埋头摆动轱辘把。等了半晌,我们不耐烦了,说:“不要掉队,走吧!”沿着黄土漫坡向上走,边走边回头,走出了二里多路,我们登上了坡顶,那个老乡还在那里摇动轱辘把。
陕北乡村与四川相比,村子里的寺庙和戏台绝无仅有,村头和路边只有矮矮的土地庙。半人多高的土地庙里面少见石雕土地爷和石雕香炉,大多是摆两块砖,起一堆沙土,能烧香就行。土地庙四壁贴满红纸,红纸上书写祈祷祝福之类的字样。
有一次在土地庙旁休息,我们几人互相抓起香灰撒着玩。
“你们家里烧不烧香?”
“我在家里可没见过这样的玩艺!”
“我家有条桌子,摆香炉,烧蜡烛,上供品……”
“那是设神龛子嘛!”
几个人说着玩着,打闹之中水盆子碰翻了,清水一下子渗入黄土无影无踪。
结果渴了一整天没有水喝。
向导举起手中的木拐,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峰:“那个山下就是保安!”。
我的长征终于结束了,就要开始在陕北的十年生活。
第二章 一个红小鬼眼里的毛主席
初到陕北(1)
1936年11月,我到了陕北保安。我和伙伴们走进保安城。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保安成了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
稍一打听就找到了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
保安是刘志丹的故乡。刘志丹牺牲后,改保安县为志丹县,纪念刘志丹烈士。
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土坯房内,一盘土炕一张炕席,一只牛皮公文包挂在墙上。政府秘书长谢觉哉,见我们几个娃娃红军找他,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就像老爷爷见到小孙孙,问寒问暖。
谢老问我们:“你们到了保安,想干些什么呀?”
我们像商量好的一样,异口同声:“我们想上前线。”
谢老看一眼坐在窗前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就笑了。谢老说:“你们还小哇,吃的苦太多啦,不要四处奔波啦。你们去卫生学校好不好?”
从“理论”上说,我已经17岁,估计实际年龄15岁。四川人,本来个子就不高,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
谢老见我们死活不去卫生学校,只好遂了我们的意愿,他说:“那好吧,你们几个,一人跟一位首长吧,就在中央政府里工作。”随后,谢老领我去见新的首长黄祖炎。
说起第一次和黄祖炎首长见面的情景,就像是在昨天。
那一天,谢老和我,绕过一间高大奇怪的建筑,走到后院,沿墙有一圈平房。谢老推开一间平房的门:“老黄,给你送个帮手来啦!”谢老又给我介绍:“他是我们政府的黄部长,黄祖炎。他是你的首长,以后你跟着他,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做些事情。”
黄祖炎握住我的手,和蔼可亲:“以后多辛苦你啦!”
谢老说:“你们爷俩儿谈吧。”就走了。
我的新首长,又高又瘦,嘴巴包拢不住前凸的门牙。
黄祖炎问我姓啥叫啥,几岁,几时参加的红军。我一问一答。他说着就从我后背上摘下羊皮口袋:“小李,你就跟到家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把衣服裤子都脱了,弄水洗洗身子,换上新棉衣。”
我脱衣服时,银元“咣”的一声掉出来,黄祖炎说:“小伙子,你还有这么一块宝贝呀!有多少?”
“这是在班玛发的,一个人就发了一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