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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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救父失身冤上冤(1)
二十贰失祸不单救父失身冤上冤
孙家大脚充官娘为虎作伥获罪衍
一
尹家姑娘是受了大姑姐的恳求,又要显显她哥哥的能为,一口答应下来便和丈夫两一起来见她哥的。她们讲了此事后,尹显仁又仔细询问了孙家的详情。当他听说孙家有个十八岁的姑娘未许人之后,当时就在心里盘算开了,只是不知这姑娘人品、长相怎么样,所以就嘴上应着,让他们两口儿住一宿,说是:“等让他在衙们里查看一下案情再作道理。”
第二天,尹显仁在内签押房查阅了孙老汉的案卷。细一看,说是案卷,其实,除了家居住处、姓氏名谁之外,就只有“顽民”两个字;差不多就是一张白纸。他心里有了底……暗自盘算道:“既然是闯进了我的网里来,那就染缸房里出不来白布,看我的手段了!”他回家里,见他妹夫、妹妹时,直劲摇头、咋嘴、连说:“难办哪!难办!他的案情挺重。要照案卷里‘聚众抗税、声言谋反、私通捻党’的话看,事情当真坐实了,这命就难保了!眼下,两广起太平军;北方各省起捻党;四川、两湖闹斋匪,各处都很吃紧;朝庭正在调兵。有话说是开战之前,得先在各地方杀一些匪类,以弹压风气;要不,一开仗,许多地方兵力空虚,那些暴民更要乘机闹事,就没王法了!他这案里有‘私通捻党’的话,你想,还不是个死罪吗!”他把“死罪”两个字说的很重。他妹夫、妹妹听这么一说,都把舌头吐出半天没缩回去。后来才说:“这可怎么好呢?这老爷子在家里是个抗大梁的,儿子年轻,只知道和饭碗摽近,和媳妇撒欢;别的就二五不知一十了。老爷子要是一死,这家人家也就完了!”
尹显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面又装着偏头想主意;半晌,叹着气说道:“真是难死人哪!都是亲戚,能眼睁睁瞅着让他家败人亡吗?哎!现在我想只有用苦悲计了!就是让孙家老太太带领着她的小女儿到我这儿来,说不得我替她们破着脸儿去拜门,领她们母女俩到县太爷府上内宅去拜见太太,求太太在太爷跟前求求情。倘若太太见孙老太太娘儿俩老妇弱女可怜,心肠一软,在太爷那苦苦一说,这事儿也就可有廻转了。要不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儿子和媳妇都年轻少壮,不能来求情;求情也不引人可怜,所以不能让他们来。钱呢,他们若有,不就早纳上捐税了,所以也不必打算。现在就这一条道儿。要办,就得这么着了!”他妹夫、妹妹听这么一说,都很高兴,心里说“这总算有一线活路呀!”嘴上说:“还是哥哥有谋略,要不,人就算死定了!”当下夫妇两回去,传话让孙家老太太带领女儿赶快进城,去尹显仁家。
孙家媳妇听她嫂子添油加醋的这么一说,心里立刻一亮,就忙忙跑回家,把这事学说了一遍,催促老太太快去,说:“好容易找了这么个门路,不赶紧去,还等什么!”孙老太太听说让她去见知县太太,虽然心里打怵,可这是为救老头子命,就是见阎王爷,也得拼着去呀!硬着头皮去吧。当下收拾了,便领着女儿秀英,先到儿媳妇娘家,再由儿媳的嫂子领着去尹显仁家。
尹显仁当然是首先注意秀英姑娘啦;才一见,就把他看个滿心高兴。小姑娘长得身材适中,胖瘦得当,眉清目秀,仪态端庄,神含锋棱,严冷难犯,面带哀愁,寡言少语。虽是农家装束,却不掩其妩媚娇好。尹显仁心里暗说:“这真应了‘深山出俊鸟,田野埋麒麟”这个古语了。他一面直着眼打量这姑娘,一面和孙老太太搭讪着,装出一副亲热样子,说:“谁让咱们是亲戚来!有事儿不找亲戚找谁?早我也不知道,要知道,早点儿想个法子不就弄不到这一步了!现在是在跟阎王爷手里往回夺人啦,我只有豁出脸皮,甚至是不雇前程去办这件事啦!你想啊,要把死罪给扳过来,这不是担着‘枉法’的干系吗?做官为宦,要犯了‘枉法’的罪名,不死也得免官哪!”他先这么镇唬孙老太太一番,以便她感恩、服贴,好由着他任意搓弄。临了,他又笑眯眯的说:“好吧,请亲戚妈放心住着,让我尽力去办,你们不用着急。在我这你们就像在家里一样。亲戚住的远了,要不是遇上有事来办,平素间我就是请也恐怕请不来亲戚妈呢!”老太太让他甜言蜜语一番话说的,心里像惴了蜜罐子似的不知多么感激了。当下连说:“秀英,还不替妈给你大哥行礼,谢谢!”秀英姑娘早被尹显仁看的低下头,暗自气脑了。听娘这么一说,拘在场面上,事逼无奈,便扭着脸一站身,坐回去了。
说了一回之后,尹显仁便从家里出来,去找后街住着的孙大脚。这孙大脚就是先前方梦天找的给方菲说人家儿的那个女人。她所以有“大脚”这个绰号,並非因为她脚板儿真的比别人脚特别大;是因为那年头儿“民人”女子都緾足,只有“旗人”女子为天足,所以“民人”多崇尚“三寸金莲”。这孙大脚在说媒拉线生涯中若是遇上男家挑女子脚大,她就巧言曰:“脚大三宗宝,压(纺线)车石头不用找,井沿儿打水站得牢,上山送饭凉不了。”就凭这片巧嘴,在本城说媒拉线成了名。要知道:古语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孙大脚耍贫嘴,当然就真假话掺半,天地良心不顧;所以尹显仁要干这宗事就非她不可。
这日孙大脚办成一桩“好事”而得到了好几吊报酬,正在家里躺着抽大烟享福呢。尹显仁一步跨进来,见她敞着怀,光着脚,大头朝下躺在炕上,喷云吐雾的“作仙”呢,便说:“啊呀!大娘子好福气,这么疏疏散散的过瘾哪?”
孙大脚迷糊中听见这么说。睁眼见是他站在地下,忙从炕上爬起来,以手理着乱发说:“啊呀,是尹师爷!快坐下说话。衙门里公事忙,今儿个怎么走错门儿,走到我家来了?莫非说是福星要照到我老婆子头上了?”她脚也不缩,衣也不扣,歪坐在炕边,絮叨个没完。
尹显仁坐到她对面,说:“我哪有你这么会享福!官身不由自主,成天让些事情压的喘不过气来。前后街住着,倒很少来老街坊家坐坐。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就像我尹某人做大,瞧不起人似的呢!”孙大脚忙陪笑道:“尹师爷,这话可说哪去了!咱没吃肥猪肉还看肥猪跑;你们公事忙的脚跟打后脑勺,不都在咱眼睛里呢!”尹显仁听她说的不是话,但为了找她帮忙成就好事,所以也就不挑她的字眼了。又听她说:“咱们街坊街邻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求有个闲乱杂事的时候,都能有些照应,哪里还能挑这挑那的呢!”尹显仁闻言,心想:这倒好,自己原掠了自己。于是就说:“谁不说的呢!我还忙着。今天来你这,有话就说:是我个人一件事儿,来和大娘子商议,求你帮忙。事成了,一定亏不了你。”
孙大脚闻听这话,眼角立时绽开笑纹,拖声迈气的说道:“哎哟!尹师爷!你这都说些什么哟!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只想这辈子多帮帮人,修修好,积积阴功,到来世好别再像这么弄得寡妇失业的,无儿无女的。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只要我能效力的,什么还不成;说什么亏着不亏着的!”
尹显仁闻言,连连说“好”,当下咕辘辘连转几下眼珠,向前凑了凑,对她低低的讲了一番话。最后说:“这事你一定明白了,一定要作的像,又要作的严密才成。我想:大娘子素日办事是‘装神像神,装鬼像鬼,是装仙像仙,’这事非你不成。所以特来拜求。”孙大脚觉得这事虽然担些干系,但他的报酬也绝不能太少。再说,她素知这人恶辣,也不敢不答应他。当时就慷快的在自己那肥腿上一拍道:“这个不难。尹师爷你擎好吧!莫说她这样个黄毛丫头,就是个女诸葛,在老娘手里,也休想囫囵着出去。”
两人又低低嘀咕了一陈,尹显仁才辞出来。再说孙老太太母女俩在尹家,除尹显仁像老猫见黄花鱼样的围弄,其它的人並不把她们当个亲戚看待。尹显仁的老婆是个黄头发,歪斜眼,鹰勾鼻的黄脸婆;每一说话,两个嘴角就各自拧出一个结。同时又喷溅着吐沫星子,而且看人从不用正眼神;对孙家母女看时,那眼神儿就更加斜上加斜。尹家的女儿,就是万永年卖鸡时因之闯祸——被孩子们打破头的那一个,更是对秀英母女直撇嘴。尹家的两个小子,就是拉万永年到衙门告状的那两兄弟,便时时瞅着空儿来挑逗孙秀英。尹显仁老婆还安排孙家娘儿俩和厨娘一起去吃睡。孙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一生煎熬,总然有些火气,也已销磨尽了,因而倒还能随遇而安。秀英姑娘则不然,她虽是小家碧玉,却也是父母掌上明珠,哪里受得这等窝囊气;因而就住的不受用。背地里直嘀咕她娘,要离开。老太太便埋怨她不知好歹;为了救人出来,怎么还能计较这许多的!这样过了五、六天。
二十救父失身冤上冤(2)
二
这天娘儿俩正嘀咕着,尹显仁从衙门里回来,他到自己屋里放下衣帽,也没顾得坐一坐,就径直来到孙老太太屋里来。嘴上是和老太太说着话儿,眼睛却是在直勾勾的看着孙秀英姑娘。秀英早被他盯的低下头去,只是把手捏着辫稍儿。老太太见这情形,只想那尹显仁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亲戚,也没往心里去,还只向尹显仁说着“麻烦”、“累恳”的感激话儿。尹显仁肉嘛,心痒一阵之后,这才说:“我今天晌午瞅空儿见了知县老爷的太太,说了你们这桩事,並说你们娘儿俩要给太太磕头来。她先是不肯见,经我再三恳求,才答应让今晚带你们到府里去。老爷今晚有事,不能回内宅,所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咱们去见了太太,千万要当心,言语上不可冲撞了她。只能央求苦告,不可有半点违忤了意思。这位太太是个好坏人都做得的人;顺她意了,她就是个菩萨,不顺她意了,她就是个夜叉。咱们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办成事情才是真格的。”他说到这,又嘱咐秀英:“大妹妹要学着会哄人。小人儿,多说几句甜敬话儿,太太一高兴,心一软,这比我从旁说多少好话都强。就是比亲戚妈的哀求也效力大呀。这个门路要是弄不成事情,我也就再没法子想了。切切记住哇。好吧,咱们晚饭后就早些过去。”说罢又紧盯秀英几眼,这才回房去了。
尹显仁去后,秀英忙关了门,就跟娘说:“娘,我不跟你们去了,你一个人和他去吧!”老太太惊问道:“怎么,答应了咱们俩个见太太,这会儿你不去了,那知县太太要是恼了,不就坏事了吗?难道你不想救你爹了吗?”秀英不言语,只是伏到娘的肩膀上,埋着脸晃头。后经老太太死说活劝,才终算勉强答应了。
上灯时,尹显仁穿带整齐了,来带领孙家母女出了门。尹显仁在前头领着,黑暗里,左拐右弯的走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东南西北,来到一所宅院门前。门关着,尹显仁上前轻敲几下,里面一个女人应了一声,门开了。尹显仁也不多说话,一摆手,让孙老太太和秀英跟进来。那女人随即拴了门,也进来屋。
孙老太太娘儿俩觉得这知县内院一些也不讲究;有点儿土门土户的气味。虽是黑暗中,可也看出院落简陋;大门二门之间也不过十几步,在乡下人想像中,县大老爷的家宅,不是高楼大厦,也应是青砖瓦舍,宽房大院,花香草秀,灯红影绿,使奴唤婢,仆役成群;而方才进来一看,却原来也不过如此。于是心中转念道:“也许是‘清官骑瘦马’,这个老爷是位清官吧!”
她们进得屋来,见眼前,却也有些出众的地方:房屋虽是狹小,收拾的倒还整齐,墙上挂了些白得闪亮的铮新字画、条幅,案头摆着几件通明瓦亮的古懂。她们乡下人也不知那都是些什么名堂,只见都是张牙午爪的不一般。但觉得每一喘气儿就是一股子鸦片烟味儿。这也不算什么怪事,连乡下都有许多抽大烟的,城里人家还用说啦!有一宗事令她们觉着似乎有点儿怪;尹显仁进门后称那开门的女人为“太太”,此外再没见有个丫环使女一类的人。但她们只能在心里这么想。现在就着灯光打量那太太:见她胖脸、黄牙、衣着花哨,身材肥硕、五十上下的年纪;可还塗唇抹粉。只是腮边没抹到粉的地方露出黑黄的肉折子来。
那女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