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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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不买她的帐,反而竟然来嘲弄起她来了,这股火当时就冲上顶们骨:你看她把手杖在地上敲得啪啪山响,大声骂道:“把你们些杂种羔子养的!这还反了你们啦!没老没少的,还和我逗起哏子来了!我今年七十五岁,打死你们,我给偿命也值过儿!”说着就举棍来赶人打。她小脚,又上了年纪,那些毛头小子一向顽皮惯了,见她那颤抖抖的样子好笑,就更加劲的逗她出怪相,就左绕右绕的躲闪腾越,让她总扑空,还不时回过脸来冲她伸舌头、打噜噜。这可把老太太气发了昏,没赶上几步便光剩下喘粗气的份了。等到她把气儿喘匀了,这股怒恼还没得发泄,就一股脑的发到方梦天身上来了;她一手把棍子在地上攒个深坑,另一手指着他骂道:“小天子,我日你娘的!你可干了些好事!好好一个家,把它折腾到这个份儿上!你抽大烟往死坑里抽!戏都不唱了,穷的你净眼儿毛光,今儿个要卖孩子,明天就该卖老婆了是不是!你娘的!你把个丫头卖给哪个不好,偏偏填送给那个趴半夜!你知道不,他为什么叫趴半夜?你自己养的孩子去送给那个趴半夜,你还有人味吗?那么好个孩子,你不爱护也罢,你也不该往那畜生手里填送!眼见你弄得家败人亡、四邻不安,呸呸,还叫我老婆子跟着活现眼!真他妈你娘来的!……”
这老太太年岁大了,颠三倒四,本来是来帮助解围的,现在反倒弄个火上浇油。你看她,越骂越上火,直把个方梦天骂得狗血喷头,干吞气噎,一言答不上来。
单老太太这一闹,事可就闹大了:小孩子们,正经事对他们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而对于那些稀奇古怪,嘎三杂四的话却是出奇的敏感。单老太太骂了那么多,他们都听乏味了,惟独其中那戏眼…“趴半夜”最令他们觉得新奇而有趣。他们也不知那是句什么话,便拿它当着歌谣唱起来:小梦天,日你娘,犯了瘾,没大烟,就把女儿换了钱,要问卖给哪一个,西城根的趴半夜……
方梦天正在把妻子往屋里拽,怕她天晚走失。他此时还因烟泡早光了而犯瘾呢。再加以女儿未归、妻子发疯,已是十二分的困苦不堪了,冷不防又被这半路杀出的单老太太淋漓尽致的臭骂一顿。这真是四路夹攻,被挤无路了,他可真有了死的心思。又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当他再听到孩子们哄唱的这么些话,立时就像五雷轰顶似的挺不住了。于是放开手,一头钻进屋去,牛鸣一般大哭起来。
肖柏龄虽是还在疯狂,但还有些恋伴的意思,此时也摇摇摆摆的踢哩趿拉进了屋。院里看热闹的众人因天晚也都散去。
二
到掌灯之后,人们突然听到传来一阵凄惨的,似哭非哭,似唱非唱,尖利的悲音。大院众人便又被引出屋来。听出那是肖柏龄的狂叫;但叫的个别:刺耳、揪心;让人觉着自己这颗心像似掉进凉水盆里了似的,脊梁发冷、发根直乍,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这声音异常怪调,虽是十分难听,可人们倒反而对它特别感兴趣;就像听到冬天的狼嚎,人就比听犬吠格外注意。就听她有韵有味的像唱鼓书,又像朗诵诗词,还有点儿京腔戏文的味儿,仔细听去,词句是:
“……方郎年少侬二八,风尘沦落共天涯;衣纹缀彩施铅华,凌弦踏鼓弄戏耍;凄风苦雨杀黄花,逢场作戏泪偷洒。自堕烟海路茫茫,一系苍索诸烦撒!方郎啊!方郎啊!只顾各自百心舒,何不相约入夜途;魂单鬼只少携扶,逡巡白草那无路,独傍烟树照月哭!啊耶呀咦,啊耶呜……啊耶呀咦,啊耶呜……君登天堂听龄歌,龄入黄泉谁来哭?苍天哪!黄天哪!押不芦花何处觅,阿芙蓉膏一何毒!一何毒!一何毒!毒!毒!毒!……”
她这么怪声怪调胡言乱语更惹起人们好奇,便群威群胆强挺着往前凑过去。有几个年青男女心急腿快,就先到了窗前。从半开着的窗子朝里一望,一煞间,就像被黄蜂蛰了似的,高叫一声败退回来,口里连嚷“不好了,吊死人了!”后面的人听得这一声,一些胆子大的就一拥上前,朝屋里看时,借着油灯亮就见梁上吊着方梦天。他歪着头,突突的鼓瞪着两眼,舌头长长的搭拉到嘴角外;两臂两腿妥妥的垂下来,脚尖将接未接的指向地面。身上平日穿的那身是又脏又破又皱巴堆褶的衣裤;此时他的灵魂是舒展了,可那一身脏、皱、破衣却依旧的龌龊不堪。脚脖脚背油渍乌黑。一双没跟少帮的青布鞋灰土土的随着脚尖悬垂着,这就显得他那本来瘦细的身躯更加细而且长。再看肖柏龄,依旧在那悬吊着的尸体周围摇摇摆摆,舞蹈歌唱着比鬼哭还碜人的歌儿。
大家也顾不得许多了,还是先看看人吊死没有吧。当下几个壮年汉子先闯进了屋,不由分说的推开肖柏龄就去往下解人。单老太太站窗外急喊道:“慢着,先摸摸心口要是有气儿就使膝盖抵住他屁眼儿,别让泄了元气,那可就没个救了!”
听了这话,有人就去摸心口,一摸之后连连摇头,大家见状便毫无顾忌的把尸体卸下来平放到地上,找张黄纸盖了脸,怕人走带风掀掉,又拿几块小瓦片压住四角,大家这才松口气。有的退出屋外,余下几个是平日较近的便留下来商议如何料理后事:死的死了,疯的疯了,逃的至今尚无下落,这情形该当如何是好?经众人议论之后;一面料理丧事,一面加紧寻找方菲回来,好让她顶灵带孝送到地下。倘或一时找不回她来,那就说不得免去一切,及时埋下就完了,不然,还能够让他臭在家里吗?议定之后,当下分派:同院的几个急公好义之人,有的守尸,有的寻人,有的挖坑穴,说不得大家辛苦些了。到次日中午,寻人的事还没有结果。人们便众口纷纭,议论百出了,有的说“怕是投河,被水冲远了”;有的说“女大不可留,说不定是早有了茬儿,借这因由私奔了……”
议论归议论,她不回来也不能再等了,于是便张罗发送尸体。也没有棺木、寿衣。经共同议定:就揭下炕上那领破苇席,原身卷个席筒,抬去乱葬岗埋下就完了。
席筒卷好,抬尸人也凑齐,刚要抬,突然有人想起:谁来打领魂幡呢?孩子没回来就得让妻子来打幡了,这才想起肖柏龄来。她虽然疯,这送灵打幡的角色现在是非她不可了;再说,夫妻一场,临到入土怎么也得让她在旁看一眼哪。可是她哪里去了呢?这阵子人们光顾了死的就把她给忘了。现在到这个当口儿一时上哪儿找她呢?当下只好暂停出灵,先找人吧。于是又撒开人马去寻她。乱了半天人也没找到,直到日头偏西时,给各住户担送用水的胡聋子跑来报告:他去井上打水,发现井里淹了个人,不知是谁。众人听这一声,就一窝蜂的往井上跑,一面还猜测:这不是肖柏龄就一定是方菲,绝没有外人。
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个井台围得风雨不透,都急着要看个究竟。人们在外面当然什么也看不到,远一点的更不必说,连挨近井口也难。这时候就数胡聋子忙了,你看他,分开众人,拿了汲水的绳子,拉过一个年轻汉子,让他把绳子系腰上下井,并示意他自己听不见上下联系。年轻人笑着应承了,便忙忙照办。他腰拴麻绳,双手双脚攀缘着井壁,下去了,然后上面又把一条粗绳放下去。这汉子下去后便认出死者是肖柏龄,上面人正在紧张的等候,听得这消息便捅了蜂窝似的“嗡嗡”开了,都为方家夫妇叹息:当初都是大红大紫的名角,才几年的工夫,竟落到这一步田地!
尸体拉出来,放到就地,准备马上装裹了,好把他们夫妻一同埋葬了。当下有人跑回方家去取方菲住屋那张芦席好卷肖柏龄;一面还得再凑集一班抬灵人。
人们正在忙乱着,忽然远远传来一丝哭声,并且一声近似一声,现在听出是女人的嚎啕声。这时就听有人嚷:方菲回来了。人们听到这一声,无不惊奇她回来的这么巧。又有人互相探询:她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呢?
是啊,她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呢?
十三悬梁投井挽歌哀(3)
三
原来,自从那天她娘向她探试心意,她就像挨了一记当头棒一样,受了强烈的刺激。莫说她早已暗自定情于金自重,即使没有这份私情,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什么事还不明白。她爹染上烟瘾之后,从来就没关心过她,如今突然想到要给她找婆家,还不是为大烟所逼,要拿她换烟抽罢了!因而当娘离开后剩下一个人,暗自哭了很久。她埋怨娘:她和自重的亲近,娘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到爹要在外面给找人家儿时,她不替她说话,反而还来探口风;这样的娘还让她怎么依靠呢。在家里没了依靠,自己又不好出口争论,还有什么办法呢?找自重去吗?不成,一个姑娘家,和人家只不过心里相通,还没通媒立约,这么跑到人家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自取轻贱外,倘或人家知道她家里的这些话而不敢留下她?她把这些,左右盘算,反复思量了不知有多少个回合,直到觉得一颗心都隐隐做痛了,才终于做出决定:先逃出去躲躲,爹也就找不成这个人家儿了。那时,倘若自重诚心于我,他来把我接回他家,那就不算我姑娘家自轻自贱了,同时也看出他的至诚之意来。主意已定便于这天一早天刚闪亮时悄悄出了家门,出了北城门,循着大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又朝西叉下大路,有一条小径,那是往山脚下的观音阁去的。她知道,这观音阁里住着一老二少三个尼姑。老尼静修带着贞善贞美两个徒弟在此住持静养。方菲自幼就曾随妈妈常来这里赶香火会,路径熟,人也熟,又因她爹娘在这一城内外远近都是有名气的,所以一方人提起来无人不知;况且她们出家之人又都以慈悲为本,她今有了难处来求以庇护,量来定是可以的。
小路荒僻,茅草丛生,又是早晨头,她趟着冷露急慌慌的往前赶着,生怕被熟相人看了,那样她就隐匿不下了。好在城里人都是懒虫,乡下人又都不认识她,所以她对此颇觉欣慰。方菲在小路上又走了二、三里的样子,面前已到了山脚,抬头间已快来到庙前。庙院是坐落在半山坡上,红墙绿瓦,朱染的山门,苍松翠柏掩映下,风铃,蹲兽的殿角显露出来,那上头已映照了一抹晨光。晨光之后是斋房上飘渺升腾的炊烟。有几只鸦鹊飞起飞落在树间,不时的“喳、喳”噪鸣,给这肃穆的禅林凭添了几分凄惶。
方菲心中有事,没兴致去欣赏禅院景物,便紧走几步来到通向山门的、高陡的石阶前。在这里,她先把头发、衣杉整理一番,跺跺脚上的泥湿,这才迈步登上白石阶梯。阶梯有三十来级,她因几年来身子弱,又一夜煎熬未眠,上了十来级就已气喘心慌了,又急着进庙,脚下便步步吃力加重,心房也噔噔欢跳不息。她不得不时时停歇一会儿,才终于来到门前。门大开着,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蹭蹬着进得院来。张望间,西厢门响处,小尼贞美揉着眼走了出来。见了她一时没认出来,就问:“那是谁呀?一大早儿到这干什么呀?”
方菲正向她走来,一面应道:“啊,是小师姑!你不认识我啦?”
贞美一面擦着眼睛,道:“没见我这眼睛给柴禾烟熏呛得这个样儿,还能看出什么来!”说着又连擦几下,再把眼睛使劲儿睁睁,贴近到方菲面前,这才看出她的面貌来,便以少女特具的那种张致、惊异姿态上前拉住方菲,道:“哎呀!是你呀!你干嘛一大早儿就跑到这儿来了呢?”还没等方菲答话,贞善在房里听见院里说话,也从屋里跑出来,见了方菲也凑过来问道:“这么早来这儿,想必是有什么事儿吧?”见方菲眼泡儿红肿,就拉她“快进屋暖和着说话吧。”
三人进屋坐下,方菲见他们俩对自己这样热心关怀,不由的心里一酸,眼泪早已落下来,便把自己的家事和请求避难的打算,简要的说了一遍。二小尼听了都惊叹不已,也自然都很同情,安慰了一番之后,贞美看看贞善,贞善说“这事得赶紧禀知师傅才好;咱俩不好做主。”
贞美性急,便点着头起身往师傅那里去禀报。她去了不一刻,回来说“师傅叫方菲过那边禅房去坐,她要问问话。”两个尼姑便各拉一只手拉方菲到师傅房里来。
进得屋,方菲先上前给坐在禅床上的老尼施了礼。老尼早就认得她,便让她免礼,坐下说话。贞善贞美扶她在地下的凳上坐了。老尼才又说道:“想不到,像你爹娘那么俩人,竟让这鸦片烟给坑害到这等光景!弥陀佛!真是罪孽呀!”感叹一番,又说道“你来这儿想要在这庙上躲避一时,我们出家人以菩萨之心为心,怎能看你受难不救呢?但有一宗:你所说的话得是实情,若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