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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胡雪岩4-萧瑟洋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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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若。”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

    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驼,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虑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

    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 “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虑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

    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

    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贴’?”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伕、船老大、店小二、脚伕,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贴”,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贴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贴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贴出来看看。没有牙贴,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

    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贴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

    “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

    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 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绣的花样是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党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中占有一个,否则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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