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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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过一张纸,凝神片刻,写道: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牧斋悄悄移步她身后,看着她挥毫。她写一句,他在心里默诵一句:
声名真是汉扶风,
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淡黯,
千行墨妙破溟。
竺西瓶拂因缘在,
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
东山葱岭莫辞从。①
“好诗,好诗!”他一边默诵,一边在心里叫着好。遣词庄雅,用典贴切,所用之韵都乃洪武正韵,其意已骎骎进入大唐诸贤之范围,其后今无可望及也!
她巧妙地把他天启四年因魏忠贤阉党指控为东林党魁而削籍和崇祯二年会推阁臣获罪罢归的遭际,比作马季长;又喻他为风流宰相谢安石、王仲宝;视他为李主礼那样的肩负宰相之望的党锢名士。她所举的历代诸贤,都是他心里经常自比之人,她以他博通内典,具有宿世胜因,而把她自己比作佛教中捧瓶持拂供奉菩萨的侍女,这又满足了他的自高心理。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她道出了他心底不便明说的话。她就是他寻觅了半世的知音,他被她倾倒了,简直是如醉如痴,似疯若狂。她写完,他的答诗亦在心里成了。他从她手里接过笔,在她的诗后写道:
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语特庄雅,辄次来韵奉答。
…………
河东君暗自笑了,钱谦益以文君的美貌、风流,薛涛的才学来称喻她,字里行间,她感到一股喷薄而来的爱慕之情。他又以上智人自许,认为世间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她。
那日,他们谈得很痛快,她已慢慢向他的心扉摸去,她将要用自己的手去感受它的搏动。临别时,他们相约泛舟尚湖。尚湖东接虞山西区,风景清丽,是乘船游览虞山最为方便的路径。钱谦益让阿园携壶载酒,兴高采烈地与河东君作竟日之游。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7节 初访半野堂(2)
小艇凫游在湖上,尖尖的船头,犁碎了虞山的倒影,谦益以主人的身份,给河东君介绍着虞山的胜景和尚湖的故事。
相传太公尚尝钓于此,后人就将这泓碧水称作尚湖。它汇集了山水之美,泉石之胜,为诗人画家所流连,他们常来此地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的变幻,将它们融入丹青,倾于毫端。黄公望每每来湖桥饮酒取乐,将山水之美,尽收进丹青中。谦益遥指着湖桥和齐女墓说,有段文字记载,大痴道人喜欢月夜独自泛舟从西廓门出,沿着西山脚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回舟时到齐女墓停棹,牵绳取瓶时,发现绳断瓶失,一个人抚掌大笑,声震谷宇。有夜泊的渔人听到空谷笑声,诉于同伴说,他听到神仙笑呢!
河东君举起酒杯,对谦益说:“此杯酒,献给大痴道人!”说着就把酒泼到湖水中。
谦益也举起酒杯,他说:“为谢大痴道人留下的佳说,我这杯酒,也奉给大痴!”他把酒泼进湖水,接着说,“柳儒士,老夫久闻人言,你之琴声能召来游鱼、山雀,能让老夫也一领妙乐仙音吗?”
河东君嫣然一笑说:“柳隐早年习琴,并非妙乐仙音,牧翁不嫌有污清听,我亦愿以陋艺博牧翁一笑。不过……”她指了指冷落在舱拐下的古琴,“它早就无弦了!”
谦益喜形于色,忙从袖内摸出一个彩纸包,递到河东君面前:“请续上。”
河东君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七根崭新的丝弦。她垂下眼帘,蓦地,她的脸上仿佛漫起了一片云雾。她两手紧攥着琴弦,良久才说:“牧翁,你还不知我心!”
“不,老夫知之!”谦益自负地捻着几根灰白的胡须说。
河东君摇了下头,就从阿娟手里接过无弦古琴,把琴弦一根根慢慢系上。又用帕子擦拭着银甲,慢慢套上。她调试了一下,望着柳堤,轻轻地弹拨起金明池的曲调。
湖水染上了层淡淡的哀愁,凝冻得像一匹没有褶皱的软缎;湖岸的寒柳仿佛也在向宇宙倾诉它迟暮的寂寞,它们无力地低垂着光溜溜的枝条。
谦益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她说得对,他是不了解困扰她的苦闷和忧伤!他看到的只是她的才情和美貌;知道的,不过是她的胆识和轶事。他不知道深藏在她心底的对独立自由的痛苦呼喊和美人迟暮的寂寞!
河东君放下古琴,望着他凄然一笑说:“尚湖平静的水面之下,必然会汹涌着潜流!牧翁,我亦如是!”
谦益点点头说:“老夫已知你之心矣!”
河东君又摇摇头说:“牧翁看到的只是旧琴断了弦,就想给它重新续上;牧翁所不知的,则是此琴体内仍然回响着旧时音调。”
仿佛有只飞虫潜进了他的心中,咬了一口。他痉挛了下,垂下了头。他明白了她心里仍然藏着陈子龙的影像,他们的爱情不能结果,可她仍然思念着他!“香若有情尚依旧”!妒忌的火苗点燃了他那夕照热烈的心,他真想大声质问她:“既如此,为何又要来寻访我?”可是,他强制掐灭了上蹿的火苗。她坦诚地向自己剖白心声,正说明她已将他引为知己。她对子龙的爱忠贞不渝,亦说明她品格的可敬。若是他能得到她的心,她也会以同样挚情来回报知音的。他要以诚待诚,来赢得这颗饱经苦难的心。他决定用诗句向她传达自己的心声,也以此来试探她的意愿。便对她说:“有缘与你泛舟尚湖,乃老夫今生一大快事,现成长句一首相赠。”他说完就吟诵起来:
冰心玉色正含愁,
寒日多情照楼,
…………
河东君大为惊讶,不曾想到牧斋如此宽宏大度,当他知道她的心仍属于故人后,不但没有发怒,反而直率地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慕和追求。她钦服他所表现出的男子汉的气度。她会意地一笑说:“牧翁有所赠,我岂能无答?”握笔凝思片刻,在花笺上写道:
河东君次韵奉答
谁家乐府唱无愁,
望断浮云西北楼。
…………
谦益喜不自禁,她开篇就暗以无愁天子喻崇祯皇帝为亡国之主,以他为高才之贤臣;继之又用韩诗薛君之典,以神女指己身,以鄂君喻他。他们凌水泛舟,典故用得巧妙贴切。他被河东君这首诗所显露出的才华,再次惊服了!
他久久地凝望着河东君,自愧被称为当今李杜,这顶桂冠应该属于她!他攥着诗稿,真想立刻跪拜在她面前,向她求婚。可是,在丫环、童仆面前,他不好意思这样做。
但他又按捺不住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她那白嫩纤巧的手背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虔诚地说:“老夫寻找了数十年,终于找到了个知音。河东君,求你下嫁老夫!”他眼里闪着光彩。
河东君抬起头,轻轻一笑,说:“柳隐若不仰慕牧翁泰山北斗,怎会有半野堂之行?”
何须言透,他已懂了她言下之意。她还没有考虑成熟,怎能强逼她回答呢!他表示谅解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老夫不能让你继续住在水上,今日就搬进半野堂去住,如何?”
河东君的手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和子龙的结合,仿佛是被一盆凉水浇醒了!这算什么?是算客人还是算内宠?她宁愿住在舟中,经受风吹浪打,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去与他的妻妾们同住!她不能重蹈覆辙,一误再误!她还没有下决心,现在只能是文友。她回答说:“谢谢牧翁厚爱,柳隐酷爱水上,不用搬动了。”
钱谦益着急了,他早已想到河东君不愿与他的家人同处。昨夜,他就同大管家吕文思计议在半野堂别墅中新筑一室,作为她临时的书房和下榻处。只要她愿意,他什么都愿意割舍。他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她。
她没有应承他什么要求,他为何就如此自信!她笑着回答说:“牧翁不须为我操心破费了,过些时日我就要回去的。”
谦益完全理解河东君的心情,虽然她在和诗中已有心许之意,但她仍旧顾虑重重。便说:“你千里迢迢来虞山访老夫,就是老夫的座上宾,作为一个主人,岂能让客人住在舟中呢?于礼不合,于情不通!至于我的心愿,那不过一厢所求,其另一方是有着完全自由的!”
谦益完全击中了她,她抿嘴一笑说:“既然如此,柳隐领情了!”
谦益神秘地端详着她说:“老夫为你的新居起了一个室名你猜猜看?”
河东君娇憨地歪着头,看了一眼谦益,笑着说:“隐庐?”
他笑着摆了下头,自得地说:“一个别致的名字——我闻室!”
“来自佛典,‘如是我闻’,牧翁之意,欲将室名与柳隐的字联起来,是吗?”河东君击掌称赞说,“妙极了!”
谦益得到河东君的称道,得寸进尺地说:“你不用再名隐了,应更名为‘是’!”
河东君竟没有反驳他,只是妩媚地一笑说:“善哉!柳是就是我闻居士了!”
河东君接受了他的邀请和更名,谦益喜出望外。自此,每天必去看望河东君。他真正地体会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希望我闻室快落成,好与河东君朝夕相处。
可是,河东君好像不能理会他的急切心情,对他的求婚,一直不肯作答,还不时提到子龙,使他难堪。
一天,他们泛舟过齐女石,河东君又说到子龙。他便写了一首诗,悄悄放到她的妆镜下。
睡前,河东君临镜卸妆,才发现了诗稿,匆匆读过,不禁叹息。
阿娟关切地问:“他写了些什么?”
河东君无可奈何地一笑说:“他劝我忘记过去,既已脱离了卧子,就不要再记着他。”
“我看钱老爷说得很对,老记着陈相公,有什么用?你的终身还不都误在他手里了!”阿娟说着,拉住河东君手,“你不能再摇摆不定了,钱老爷待你是真心的呢!”
河东君只觉得有一泓热油在心里沸腾着,她一把抱住阿娟说:“你不懂得我的心!”就哭了起来。
我闻室建在半野堂别墅的前面,中间隔着大花园,与半野堂南北相对。谦益因为想到河东君半生生活在船上,特意将它设计成船形,四周掩映着奇花异木,仿佛是停泊在荷丛绿苇之中的画舫,小巧玲珑,雅致大方。
落成之日,程嘉燧恰巧从嘉定来探望钱谦益,喜闻谦益决定在十二月二日延请河东君迁居我闻室,嘉燧便同牧斋一道到尚湖舟中迎接河东君。故人重逢,自有一番乐趣。河东君再三感谢松园老人知遇之恩。在嘉燧的敦促和谦益的恳请下,她舍舟迁入了我闻室。
谦益、嘉燧先陪河东君在起坐间用过茶,就一同参观我闻室。在卧室门口,一个小丫头迎上来请安。
河东君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初访半野堂时见过的阿秀,不由地笑了,双手扶起她说:“不必多礼,又见到你,真高兴。”
阿秀站起来,朝主人乖巧地一笑,说:“老爷说小姐喜欢奴婢,阿娟姐姐人生地不熟的,特派我来侍候你。”
河东君回头朝谦益一笑说:“牧翁如此细心,这样周到,谢谢了!”
“此乃贱妾的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回答,是要表示他的家人也同样欢迎河东君呢?还是要表现他妻妾的贤淑?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8节 初访半野堂(3)
不用解释,贱妾当指朱姨娘了。初访时她派阿秀送来了茶点,现又派阿秀来侍候她,不能不谓之贤惠,可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呢!河东君稍感不快,但仍作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说:“请牧翁转达柳是的谢忱。”
牧斋觉得她的谢词和笑中都蕴藏着一种苦涩,有些惴惴不安。近日来,朱姨太虽不敢跟他寻衅,却不停地骂儿打仆,发泄不满。他明白,都是因建筑我闻室要延请河东君引起的。当她听说他在为我闻室物色丫环,却一反常态,硬要让出她的贴身丫头阿秀。为了不惹恼她,就顺水推舟,还褒奖了她几句。妇人的小心眼,何必去计较。但他不愿被河东君看出此中的破绽。他立即扭转话题说:“太仲、稼轩、云美就要来看你了,我们还是去前面坐吧!”
回到起坐间,黄宗羲、瞿式耜、顾苓七八个门生相继来了。他们—边品茶,一边说话,话题很快就转到国家局势,从阉党余孽阮大铖贼心不死谈到两年前的《南都防乱公揭》;围绕着危害国家安全的是“流寇”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