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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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