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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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地阅读这封信，就像是被淤泥堵塞的黄河接受洪流的冲刷。翻滚而来的滔天大浪，层层揭起心底沉积多年的污垢，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真面目，从最深的细部检点那些被虚浮的表象掩盖起来的人格蜂窝。面对自己凌驾于家庭之上的刚愎自用，以及以挣钱养家为借口的种种自甘沉沦而深深地悲哀！　
你是对的，孩子！我实在不该陶醉在文字幻化出来的云彩影儿里。苦难就是苦难，清水白盐永远比风花雪月来得质实。妈妈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里，有幸将自己那些毫无章法的豆腐块儿克隆成几本书，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简直就是一只高视阔步于粪堆之上的老母鸡！我诚心诚意地请求你的原谅。　
画家范曾在《凡高的坟茔》中有这样一段话：古往今来的画家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画社会认为最好的画；第二类画自己认为最好的画；第三类则是置好坏于度外，被冥顽不朽的力量驱动着画笔作画。第一类人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第二类人则“朝闻道夕死可矣”；第三类人则如《庄子》书中与道合而为一的人，其人“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他的艺术就是天然本真的生命，世俗形骸消亡之日，正是他的艺术走向永恒之时。妈妈自知修行一辈子也达不到“日月之自明”的境界，但我愿听你的良言，尽最大努力做一个坐在地板上的妈妈，一个能时时记起水和盐的味道的妈妈。　
这封信对我来说不啻一场凌厉的秋风，让我在表面的浓绿里听到了哗啦啦的干响。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记忆力衰退得一塌糊涂，那是一种从眼眶到心灵的干涸苦涩，我真的不明白，这么一个老太婆怎么会引起你的忌妒，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到二十岁的人，要和人比，也只能比人家的20岁，所谓“同比”才对啊。　
看完你的信，我拿起家中仅有的三百元钱去逛商场，给自己买了一条宽腿儿牛仔裤，买了两件棉布短袖衫，穿在身上真是舒服又漂亮！奇怪，我怎么总是认为自己生来就不习惯穿好衣服呢？可是我忽然发现，这和一个生气的农民跑进城去一连喝三碗胡辣汤有什么两样？不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知是喜是忧　
亲爱的妈妈：　
看了你的信，不知是喜是忧。　
我觉得你还是对我有些误解，但是我知道现在不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我，这真是个讽刺。一边是你因为我的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牵肠挂肚，另一边是我因为自己的一时莽撞而懊悔。　
那封信我说它不知所云，是因为那纯粹是一种发泄，一种没有心机的牢骚，你却把它当成我要与你们决裂的挑战书。这么多年来，一有同学问起，我就会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妈妈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讲，我也确实这样认为，可现在我却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理想的就是理想的，可以向往，但不可实现。　
记得初中时学了一篇课文，说的是父母与儿女的关系，文中一个家长就说：“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这是千古不变的伦理”。当时很不以为然。现在想想，确实如此。做父母的就要有做父母的样子，做儿女的也得有做儿女的规矩。　
有一个　
心理测试，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比如说，蓝色吧，这是我最喜欢的。再问你第二喜欢什么颜色，比如绿色。然后就是，蓝色这种境界是我最向往但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的，绿色则是现在的境界。这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你最喜欢树，最喜欢风有意无意吹过树梢的声音，可是现实中的你，却像一头永远长不大的瞪羚，虽然看起来勇猛矫健，但也只是食草动物，既不能像一棵杨树一样沉静地凝望远方，也不能像一头狮子一样威武地咆哮山野。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就是你对我客气起来，可是你还是这么做了。我当然不能怪你，你是我的妈妈，无论你对我做什么，当时可能我会不舒服，但我决不会埋怨你，你是我妈呀！　
你对我客气，我没什么抱怨的，不管这是不是一种间接伤害，我都不会埋怨你什么。我对你的脾气太了解了，甚至超过我自己，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曾经伤害过多少人，却也由此给自己增加了多少无谓的伤害。我不埋怨你，就是有些心疼你，我说有些，是因为你至少还会毫无顾忌地宣泄，给不健康的情绪一个发泄口，再说你都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所以我不是很担心，所以我不埋怨你，你不要怕我有什么想法，我没有，因为我信任你。　
我相信你，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我一度把你说的每一句话当成经典，渴望有一天我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啊，在我身边，哪个同学的妈妈有这样的才华，成就，阅历和境界呢？这样的妈妈，我当然好好的听她的话了，再说，她那么爱我，怎么会故意说谎话骗我呢？　
你当然不会骗我，却忘了我对你仰视的态度。你是个感情丰富的性情中人，经常体会到一些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永远体会不到的东西。你当然是真诚的，但是我做不到你说的，甚至体会不到，这是多么让人沮丧的一件事啊！所以我免不了自卑起来，发出一些悲观的声音，希望你理解我。　
我希望你理解我，就像我试图去理解你一样，我说过，我了解你的脾气胜过了解我自己，但是其他方面，我却浅尝辄止，这是我的缺点，我正在努力一点点改正，希望你给我些时间。　
时间能冲淡一切，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这次冲动的行为当成激情的复发，一种在自卑中的反抗，而不要当成是对你的反抗。　
人世间的唯一　
亲爱的漫儿：　
一连接到你的两封信，我心中开始风平浪静了！　
妈妈不再误解你，因为我也曾经年轻啊！回到我年轻时代推想现在的你，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身边已经有了让人陶醉的青春美景，你是隔着一道芳香的玫瑰花篱，向老妈说了那些带刺的话吧？哎，这是人生必经的一条小路，薄云微雨的，太多的鸟儿叫得人心烦。人们都在与你隔开的地方，你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动静，却叫不应他们，包括一些最亲近的人，因为人家都赶不上你心绪的变化，简直是乱云翻滚，眨眼白云，眨眼苍狗！没办法，随它去吧，过了　
青春期，云淡风轻的日子自然就会来临，到那时，我还是你儿时爬上爬下的那棵老槐树，你还是我百听不厌的阵阵鸟鸣……　
《挪威的森林》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比较真实地写出了大学生青春期的烦恼。但你千万不要忘了，这是一个早已过了青春期的老男人写的，他将生活加工成小说，不可避免地夸大了一些最有“卖点”的东西，正所谓“艺术夸张”吧！在我看来，有关性描写的那部分比较到位，但不真实，也许日本国民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此书的缺点就是不尊重女性，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歪曲了女人的心态。不过放在小说中也无可厚非，人家说的是变态女人，而不是正常的少女。当然，此书的主旨不是写变态，也不是写性，而是借助这些细节，来反衬日本现代化了的社会，是一个愚蠢的、变态的社会，其肮脏远超过了精神病院。这本书翻译得不错，语言简洁，氛围都出来了。多读两遍，你就会明白，作者是在用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很经心地讲故事，讲他的人生体验。　
亲爱的漫儿，你还小，实在不了解人类的另一半：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们，比你虚荣得多，性别优势使她们矜持，看上去高深莫测的，很神秘。而男孩子就不同了，从高中时代起，就开始孔雀开屏，自觉不自觉地在女孩子面前卖乖充大，几乎每个人都不例外，只是方法有别罢了。明白这一点，就不要陷进这样的滑稽剧里，埋头干好自己的事，到了一定时候，自然有凤来仪。再说，即便是孔雀王，转来转去的，也难免会露出不该露的东西，那才可笑呢！这都是妈妈的经验之谈，不可告人也。　
谢谢你推荐《悟空传》，这本书带给我的冲击是想像不到的。网络里风行的时候，我对它不屑一顾，因为我不相信网络会“孵化”出值得细细阅读的东西，更别说经典了。可是，我错了。我忘了一句名言：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心灵。　
《悟空传》是一部现代人的心灵史。被水泥城圈着，被拥挤不堪的欲望符号浸淹着，唯有不肯泯灭的心灵之眼，才能看见通往救赎的那条明灭不绝的路；唯有对理想和真爱不懈追寻不肯停息的脚步，才能踢破种种魔障的围墙，走向草树飞扬的绿洲。我在《悟空传》中看好的，不是对佛经精义的演绎，也不只是金蝉子对理想的执著，和猪八戒对爱情的生死不渝，其间最令人回肠荡气的，是精神超越界限的飞扬。读着读着，人会不由自主地一蹬地冲向九霄，与星云共舞，与天地同游。听听他的宣言吧：“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作为肉体的人，尘沙的我们的确不能改变什么。但作为精神的人，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我们都应当保证不被自己的欲念驯服为狗。“心若不喜老态，人自然也不会显老。”而心只要不喜欢为仆为奴，人自然也就不会为仆为奴。我们太缺少这种飞翔的羽翼了，所以听不到也发不出自然而真实的声音。奴于权力，奴于金钱，奴于时尚，奴于自个儿的虚荣心。在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界限”围困下，多少好日子变成了苦役的刑期！　
“看晚霞的时候不做任何事。”这原本平平常常的境地，与我们差不多相隔千里万里。我们生活在惧怕之中，就像老猪说的那样：“你怕死你怕没人理你怕人笑你怕不像人你怕别人说你怕……”这还不够，我们还怕上司不赏识，怕股市下跌，怕人背后“上眼药”，怕评不上职称；我们还怕刁钻的职工告状、砸玻璃，怕年龄一到就得下台……我们背着这么多的怕，可怜巴巴地靠“恩赐”活着，却从来不知道问一声：“你一生下来就带着它么？”　
一人，一马，白皑皑大地，蓝苍苍天涯。你和我，同为人间孤本，“在海水、泥土、落叶中而生”，只要不奢想控制天地，把风雨雷电据为己用，我们就会看到为我们酝酿了亿万年的种种美景，在权谋和可笑的算计之外，听见了天地间的无数声音，如同幼年时的一曲仙乐。从此，把我们短暂而宝贵的人生拓展为一次伟大的远行……　
每当我精神饱满时，读任何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我都能看到奔腾于字词峡谷中的原始生命之水，无论扬雪还是结潭，哪怕依然无名却可以手触心领的一切，让人欲飞、欲舞、欲歌，想要抛掉肉身高蹈远扬。特别是那些触摸大地、带有浓郁的植物液体和生物呼吸，唯独没有人类文明臭气的东西，在我心里唤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什么都不要顾忌，快去挖掘那只属于你的，属于你的泥炭、草叶、树根、岗丘与河水，快去吧，他们一直都在那儿，在那儿等待着你！那是一片水淋淋的心灵真实……孩子，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耐掘开心头的淤泥，不过，我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对我说：好好干，珍视你的原创性思维，珍视你童贞的感觉，你一定能发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声音，泉水的声音，星星滚过天宇的声音。　
人不可太自卑，因为每个人都是人间的唯一。你能听到风走过合抱粗的大树，看到阳光洒在青草上，这本身就是一种精致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红木家具，橡木地板，时髦电器，新潮时装，这些都不过是时尚的包装，芯子里如果没有独立于世的精神，没有高品位的感受能力，就等于把时装套在塑料模特身上，怎么能活出自己的乐趣呢？孩子，安安静静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就是人生最朴素的幸福。等到你拥有了看别人演戏的雍容自在，你就会听到和看到别人听不到看不见的诸多美好事物，何乐而不为呢？　
你快回来了，小星星昨天晚上很卖力地把厨房清洗一遍，我给他读了你的来信，他大概也想早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整洁的人”吧？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把水泥台上的东西统统搬下来，打肥皂，撒洗衣粉，又抹又擦，弄得身上、脸上、屁股上全是肥皂水。我在一边数着，他整整擦了五遍。又指挥爸爸收拾衣柜，妈妈拖地板，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小星星坐在藤椅上，环顾这家中少有的瓜青水白，说：“多有成就感啊！”　
这封信太长了，改不了的絮絮叨叨，不知道你明白了没有，我这是在感谢你的“后育”之情啊！　　　
毕海大三（2002。10—2003。1）（1）　　　
越发佩服钱钟书　
亲爱的妈妈：　
你好。　
开会回来很累，不过肯定不虚此行吧！　
最近心情比较平静，没什么特别的事。　
你千万不要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