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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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低低的土地,这些岗坡啊,平原啊,起起伏伏到处都是麦地。这些麦地一会儿拱起来,一会儿趴下去,风一来,刮起一波一波的麦浪,谁家的床单儿也没有这么大,大得只能这么着“依”它几百个拐弯子。
那孩子马蜂细腰瘦胳膊细腿的,活脱是一棵刚窝过脖儿的黄豆芽子。头上戴顶大草帽儿,手里提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满满地装着一罐茶,不是竹叶茶,就是柳叶茶,再不就是蒲公英茶。也有头一年薅回来的茶蒴,蒸蒸晒晒包在莲叶里,挂在房檐下,吸了一冬一春的雨雪味儿,这时候被老奶奶拿下来,酽酽地熬上一锅,放凉了装一罐子,让小孙子送去给地里割麦的人喝。
满满一罐茶水,就这么跟随着那小孩子的脚步往前移动,跟随着那个背桑杈的庄稼汉往前移动,被野风吹着,太阳晒着,被那人即兴唱出的小调牵引着,泅过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浪,一步一步往前移动。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广口双鼻儿灰瓦罐,用麻绳系着。这种瓦罐也没什么稀罕的,没上釉子,通身一色,泥巴捏捏,放火上随便一烧就是了,几毛钱一个。这会儿瓦罐里装满了水,装满水的瓦罐可就主贵了,对于焦渴难耐的割麦人,它就是上天假人之手创造出来的最可口的浆果。凉津津,甜丝丝,抱起来咕嘟咕嘟狂饮一阵,那真是世上再惬意不过的事了。喝足喝够了,用手拍拍凸起的肚皮,“哐当哐当”响,逗得送茶的孩子脆声大笑。
瓦罐空了,又开始跟着孩子往回走,老奶奶正站在家门口张望呢,等大人们割一来回拐过头来,那个柳条圈儿护着不漫不溅的茶罐又该回来了。
活笸箩儿
“三翻六坐九爬叉,十个月就会叫大大。”
会坐会爬会叫大大的娃娃们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晒活笸箩儿”。因为活笸箩儿里盛满了属于妈妈的各种宝贝。
活笸箩比盛粮食的簸箩小,簸箕柳编的,密密实实不透气儿,桐油一刷,上一层清漆或黑漆,起明发亮,盛水都不漏。也有讲究的姑娘媳妇儿,把活笸箩漆成彩色或素色描花儿的,每逢做细活,活笸箩里盛着绿绸子红缎子,端出来带起一阵风,鲜净得耀眼。
活笸箩里最多的是铺衬卷儿。裁衣服裁下来的边角料儿,卷在那里以备衣服破时补。从破衣衫旧被里儿上裁下来的旧铺衬,撕成小方片儿垫鞋底儿。另外还有缠着粗粗细细不同颜色棉线的线板儿,有的是随便刮光的木片儿,有的是中间卡腰儿两头儿开着牙子的正正经经的线板儿。孩子们拿绳子翻交的时候,能翻出“牛槽”、“面条儿”、“柴火捆子”、“花线板儿”般般花样,“花线板儿”就是长方形框里打两个X,和那个真的花线板活脱二壳儿。另外还有锥子、剪子、三角形的烙铁,合绳子的陀螺,树叶儿包着带根筷子放在铁勺子里的糨糊,大大小小插在线板上的针,庄稼人的穷日子就靠它们缝缝补补。
活笸箩里最能吸引小娃娃的,还有个小铁锤儿。“小铁锤儿,带铁帽儿,铁鼻子铁眼铁耳朵。”母亲们都是这样教她的孩子亲近这小家什的。
小铁锤儿又称“小斧头儿”,除了敲平鞋底子和鞋帮后面那道合缝的棱儿,铿铿铿给新棉靴砸气眼儿外,它的灵巧可爱,全在砸核桃、砸杏核儿、砸白果、砸大块儿的冰糖上。年轻的母亲逗孩子玩,一只手攥着胖乎乎的小腿儿,一只手拍着肉乎乎的小脚丫儿,一边拍,一边有板有眼地念:
“小斧头儿,
短短把儿,
问问那娃儿叫个啥儿?
叫个黄瓜把儿?
叫个坷垃蛋儿!
扑嚓儿,扑嚓儿两三下儿!”
这个被娇着哄着的孩子,最喜欢干的事儿,当然就是去翻晒妈妈的活笸箩儿了。只要大人一眼看不见,他就哧楞哧楞爬过去,把那些线板儿、铺衬卷儿抖开来搅成一团乱麻,扔得满地都是。到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看上去和他的小脚丫儿有点像,翘起两只小耳朵的“小斧头儿”,一把抓起来,又是摇,又是啃,妈妈看见了,一声惊呼:“我的小祖宗啊!”伸手将小斧头儿夺下,一把抱起撇着嘴就要哭的孩子,心里冬冬跳着,在小家伙的耳朵根儿上一遍儿一遍儿叮嘱:“这可不是你玩的,它会咬人,弄不好在你的小胳膊小腿儿上咬一口,看不疼死了……”
陀螺儿、“日儿”和铁圈儿
从活笸箩儿里发明出来的玩具,除了简简单单一根绳子挽个圈儿翻的“交”,我记得还有两种,一种是陀螺儿,一种是“日儿”。“日儿”原声原味地念应当是“ra”儿,可汉语拼音中没有这个拼法。
“日儿”做起来很简单,随便在活笸箩儿里找个大氅扣儿或是其他大一点儿的扣子,拿一截儿纳鞋底剩下的绳子穿住两个对称的扣眼儿,再把绳子头儿对着打个结。玩的时候将绳子分别套在两个拇指上,扯着一紧一松地扽,想要快些上劲儿,就抡它几圈儿。劲儿上足了,扣子就随着绳子一会儿向里、一会儿向外,飞快地旋转,发出“日儿,日儿”的声音。
“日儿”是女孩子的玩具,男孩子喜欢打陀螺儿、推铁圈儿。陀螺儿这玩意儿我没有考证过,但就它和活笸箩儿里那个合绳子的“陀螺”叫一个名字,就足以证明它也是从活笸箩儿里繁衍出来的。
活笸箩里的陀螺儿有很多种,最正规的是陶瓷彩釉,带有不同的花纹儿。圆圆的上头细,下头粗,中间有个圆孔,安一根筷子粗的木棍儿。合绳子时,盘好绳子盘儿,咬着线头儿捻出一尺多长,在陀螺把儿上绕几圈儿挽个捆儿,一松手放一段儿下去,左手举过头顶,右膝盖轻轻一抬,手跟着上去,把陀螺把儿摁在腿上往后使劲儿一搓,上轻下沉的陀螺就飞快地旋转起来。
兴许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看见这个旋转不已的物什好玩儿,哭着闹着要,闹得那赶活儿的娘心烦,扬起巴掌给他一下子。孩子受了委屈,跑到爹爹那儿告状,当爹的灵机一动,还是那棍儿,还是那线,还是那陀螺,换个玩法儿得了!习惯了拿扎鞭使唤牲口,立马就想到鞭子,因为要在地上玩,平底陀螺倒过来,改成了带尖儿的玩具陀螺儿。后来越打越精,尖儿上揳个小铁钉,钉盖儿着地,旋转起来光滑又耐磨,陀螺儿就这样发明出来了。
再大些,那孩子的兴趣慢慢转到父亲身上,爹爹去犁地,他一趔趄一趔趄跟在后面趟犁沟儿;爹爹去挑水,他也撵着去,大人只顾看他呢,脚下一绊,哐冬,水桶掉地上散了板,箍桶的铁圈子骨碌碌滚出去好远。那孩子也不看爹爹拧下水的脸,只管跑去抓那铁圈儿……既然这心尖儿宝贝喜欢,干脆找根粗铁丝窝个钩儿,安个扎鞭杆儿,让他推着玩吧……
那个推铁圈儿的孩子就这样离开妈妈的活笸箩儿跑远了,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可他再也找不到活笸箩儿里才有的种种乐趣了。
骡车谣
“三岁娃儿,会打铁。
打哩钱,给他爹。
给他爹买个英雄帽儿,
给他妈买双疙瘩靴,
咯咯噔噔上骡车。
到会上,
买个烧饼夹麻糖,
爹呀爹!娘啊娘!
不比您在家纺线强?”
祖母哼唱童谣,抻直腿坐在堂屋门槛上,刚学说话儿的孙子脸朝外坐在她怀里。祖母的下巴紧挨着孙儿柔软的头发毛儿,两只老手攥着两只胖出一兜儿窝的小手,身子一摇一晃,拿小孙儿的右手轻轻地击打着左手心儿。拍一下,小手脖儿上的银镯哗啦一响,逗得这“三岁娃儿”叽叽嘎嘎笑个不停。
童谣里的向往并不高,可那孩子从没见过带篷子挂帘子的高头大骡车。他倒是坐过铁脚车和胶轮马车,不过那不是马拉的,是人曳的。这是个命大的孩子,有一次曳车往春地里送粪,他闹着要坐,爹就把他放在前面的牛屎框上。扒完粪调头往回走的时候,车轱辘被一块砖头弹了一下,猛一颠,孩子摔到了地上,人们一时收不住脚儿,眼看着车轱辘从孩子身上碾过,大人吓出一身冷汗!跑过去抱起来,这儿拍拍,那儿打打,孩子竟安然无恙,只是在虚土地里印出个囫囵的身子印儿。
再大一点儿,下地拾柴、割草,只要碰上顺路的车,他都会缠着牛把儿坐上去。生铁铸成的车轱辘,滚动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咯噔噔,哐当当,带着股沙沙的尘土味儿,颠得人脸上的肉直颤。有时靠着高高的草箩头,有时是柴火捆子,小小的身子裹在浸凉的汗布衫儿里,所有的困乏都被野风刮跑了。真想让这车不紧不慢就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家才好。他这样想着,闭上眼,那车真的往后退起来。咯噔噔,咯噔噔,过菜园,拐三角坑,到工学田了,到……
“娃子,赶快下车吧,到了!”听见牛把儿喊,睁眼一看,到牛屋院了!
那个三岁娃儿这辈子也坐不了骡车了,他现今在京城里,天天开着
奥迪上下班。不知道裹挟在蝗虫一样的车流里,追着日子紧跑慢跑的间隙,还记不记得咯噔噔滚动在黄土大路上的铁脚儿车。
带窟窿眼儿的木门
大水冲塌了两间草房,我对那个家的记忆模糊成了一片烟雨,唯有东边那扇木门,和一头死在大柳树下的黑驴和它的白蹄子小驴娃儿,至今还有声有息地留在那段永不消逝的光阴里。那扇木门好像没有上漆,要么只是上了一层清漆,在大人胸口高的地方有个窟窿眼儿。光光头没有胡子的爹,一得闲就抱起我对着那扇门一边挤一边念叨:
“挤,挤,挤暖包儿。
挤出来油,炸火烧;
挤出来肠子勒我腰——”
梳一双长辫子的娘,一得闲就靠着那扇木门坐在草墩上做针线活儿。我闹着要吃奶,她就哄我:“出去玩一圈儿,等我这半截绳子纳完就让你吃。”我想了想,一迈腿儿翻过门槛,噔噔噔溜着墙根儿绕房子跑一圈儿,气喘吁吁地一头拱到娘的怀里,说玩够一圈儿了,勾着绳子不让她扎针拔线。她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把我揽到怀里。西照日头金闪闪的光亮正洒在那扇木门上,照着门上的木纹儿,娘抛出的绳子圈儿一样的木纹上,密密麻麻,都是我掐的指甲印儿。
涨大水前,大黑驴突然死了,是在黄昏时候死的,灰白的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四条腿不住地弹腾,几个大人忙着撬开它的嘴灌药,灌着灌着它就不动了。有人说剥了皮吃肉,奶奶说驴肉不能吃,吃了发陈病。人们就把死驴拉地里埋了。留下个白嘴圈儿白蹄子的黑驴娃儿,奶奶每天搅白面汤放红糖给它喝,看着它呱嗒呱嗒饮面汤的样子,奶奶总少不得一遍儿又一遍儿埋怨它:小驴娃儿啊小驴娃儿,谁叫你一生下来就戴着孝哩?看把你娘妨死了,留下你多可怜!
涨水那天,奶奶一只胳膊搂住一大瓦盆发好的面,一只手拉着她的小孙女,沿着泥泞的小路,一跩一跩往村子北面的岗上跑,一边回过头不住声地叫:“嘟喂——嘟喂——”小驴娃儿就跟着跑。
大水把房子冲塌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驴娃儿就拴在带窟窿眼儿的木门上,我每天都去大路边儿薅嫩葛巴草给它吃。再后来,小驴娃儿长大了,在生产队的磨房里拉了许多年磨。关于那扇带窟窿眼儿的木门和小驴娃的事儿,就成了上面这段文字。
扫天婆
下大雨的日子不用挑水,铁桶、木桶、瓦盆儿、搪瓷盆儿还有和面的小缸盆儿,在屋檐下摆成一溜儿接水。瓦房上流下来的水是清的,草房上流下来的水发黄。
那雨紧一阵慢一阵,天上的云彩一会儿黑,一会儿黄,鞭子催着一样往南跑。油亮的雨水顺着院子里那棵弯腰枣树不住往下流,风一刮,树上的水珠子噗噗嗒嗒掉进水洼里,溅起成群的水泡儿,你粘着我,我粘着你,粘破一个,又出来一群。柴火垛搐着头耷拉着膀子,没精打采地蹲在枣树底下,没有一根柴是干的。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烟筒里的烟都浓得呛人,天低得像吊在树梢上的鏊子底儿,憋住那烟好长时间不散,屋里暗得妈看不见纫针,爹看不见接线头儿。数着二十截儿莛子棍儿加来减去的我早就不耐烦了,趁着这会儿大人干不成活儿,就闹着要跟他们玩。
妈找出半张剪鞋样儿剩下的花纸,四四方方裁一块,角对角一折一叠,顺着折出来的印儿剪成四个三角形,隔个角捏一个角,用粘鞋帮的糨子粘在一起,中间穿个圆窟窿,拿根麦秸莛儿穿起来,就是一只“飞鸡儿”,风一吹呜呜转。要是抽根莛子,用牙咬着把外面的篾子批下来,扎着里面的莛子疙瘩儿,做个有胳膊有腿的小人儿,裁块红纸当布衫儿,裁块绿纸往腰上一缠当裙子,贴上鼻子眼,往它手里塞个刷子毛儿,就是一个“扫天婆”。高高地吊在屋檐下,让她在风中不住地转圈儿,没准儿天上的云彩真的被她扫光了。
这会儿爹也在忙,他从挖红薯井挖出来的黄胶泥堆上剜一块泥,搁小板凳上又是揉又是